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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4章   宮墻柳：五日一飼

作者：花瓣雨    

　　“梆！”似有若無的更鼓聲入耳，子時終于到了。

　　黑暗中，她將后背貼緊墻壁，緩緩抬頭。

　　待目光聚焦在房頂某個位置時，她原本麻木空洞的瞳眸中倏地閃過一抹精芒。

　　那兒，是一道鐵門。

　　那人曾說，子時飼，集月之精華，肉質必細膩鮮美。

　　那人又說，若日日飼，必太肥，只有保持覓食狀態，身體才夠敏捷靈活，肌肉才有嚼勁，那般，才算得上真正野味。

　　那人還說，間隔太久而飼，會導致啃咬互食，彼此攻擊，故，饑餓狀態不能超過極限。

　　極限是五日。

　　因此，那人要求五日一飼，時間為夜半子時。

　　今夜便是五日之限，眼下正是子時。

　　稍后，定會有人打開鐵門下來投食。

　　經驗告訴她，食物應該還是那種表面焦黃，內里帶著血絲、不停流油的烤肉塊。

　　對，烤肉塊，非常香的烤肉塊，尤其是最外面那層，焦焦脆脆，似涂抹了厚厚的面粉、雞蛋和蜂蜜，撒過咸鹽，還有一種特殊香料的味道。

　　她知道，那香料來自西域，叫孜然，十分珍貴。即便只是三四歲的幼童，嗅了也會流口水。

　　所以，這里的耗子們都愛吃，她也愛吃。

　　舔舔嘴角長長的口涎，她像只不懷好意的大老鼠，四肢著地，開始沿墻根悄無聲息匍匐前行。

　　默數到“五”時，頭頂“哐當”一聲，沉重的鐵門果然被掀開，月光伴隨著木梯灑落，一名黑衣蒙面人拎著木桶拾梯而下：“飼！”

　　奢靡肉香立刻充斥潮濕逼厭的空間，她猛地撲上去，形如閃電。

　　仿佛吹響沖鋒號，地牢里登時沸騰起來，一個個白色身影如同耗子般從黑暗中鉆出，瘋狂向她聚攏。

　　這些耗子身形纖細、凹凸有致，一看便是妙齡少女。卻個個披頭散發，無法看清楚面容。

　　她們異常兇狠，卻依舊抵擋不住她的張牙舞爪。只要稍微靠近木桶，就會被她毫不留情地撕咬丟出去。

　　如此反復幾個回合，耗子們終于放棄，隱入黑暗耐心等她先行進食。

　　黑衣人似非常看不慣這一幕，開始踹她。

　　他下腳不輕，她雙手抱著木桶靈活躲避。偶爾被踢中，她也像沒有痛覺，依然占據木桶狼吞虎咽。

　　她在忍。

　　因為，地牢內雖有通氣孔，但空氣依然污濁不堪，黑衣人很快會離開。

　　果然，踢了幾腳，黑衣人便捂著面巾爬上木梯。

　　一刻鐘后，她打著飽嗝縮回角落，無視開始瘋狂爭食的耗子們，抬頭凝視鐵門外那片小小的星空。

　　看著看著，胸口莫名沉悶，仿佛被一只無形大手狠狠扼住心臟，越掐越緊。

　　她知道，感官和回憶又開始作祟了。

　　張開嘴，她做了個深呼吸，再做一個……她的呼吸越來越快，越來越急。

　　終于忍不住，她彎下腰開始劇烈干嘔。

　　“吐出來，都吐出來，必須吐出來！”她在心中吶喊，甚至用手指去摳沒了舌頭的舌根。

　　可是，胃比大腦和感官更渴望這些烤肉，她什么也吐不出來。

　　半響，她癱倒在地，咧開嘴角，笑得悄無聲息，卻淚流滿面。

　　不知笑了多久，她又從墻角摸出顆石子爬起來，面對墻壁，用左掌平壓住自己頭頂，開始用力在墻上刻劃痕，一下又一下。

　　七月初一，今日是天道十年七月初一，她十五歲生辰，亦是父母為她舉辦及笄禮的日子。

　　但她感受不到一絲喜悅，反而覺得透不過氣。

　　因為，三個月前的今天，雙胞胎妹妹在這里被人帶走，再也沒有回來。

　　她保護不了妹妹，阻止不了殺戮，只能在這三個月里拼命吃肉，讓自己保持體力。

　　可她體力保存得這樣好，搶奪食物這樣快，究竟是在懲罰自己，還是在挑釁反抗那個人？

　　身后突然傳來凄厲的哭喊：“啊……本小姐實在受不了了，你們放我出去，你們給我吃肉，我要吃肉，我要告訴我爹爹，讓我爹爹將你們全部杖斃！”

　　她猛地愣住。

　　三個月來，除了五日一飼時黑衣蒙面人亙古不變的那句“飼”，她已經多久沒聽見人說話了？

　　在這座地牢內，居然還有會說話的人？

　　她下意識摸了摸自己的舌根。

　　確定舌頭早已被剪掉，她才吃驚地轉身。

　　幾步開外的地上坐著個她沒見過的少女，看上去和她差不多大。但因身材異常瘦小，少女被其他耗子排擠在外，無法搶奪到木桶里的烤肉。因此，餓得大聲哭罵。

　　許是怕她的哭鬧聲引來災難，有只耗子迅速往少女嘴里塞了只硬邦邦的烤雞爪。

　　烤雞爪成功堵住了少女的哭聲，她又驚又喜又怕，遲疑半響，才湊過來挨著她坐下，小心翼翼觀察她的臉色。

　　確定她不會搶奪她的食物，少女開始用津津有味地啃咬烤雞爪。

　　她看著少女的舉止，看著她手里的那只烤雞爪，眼睛越瞪越圓，表情越來越驚恐。

　　終于，她像一頭發怒的獅子跳起來，一把奪下少女手里的烤雞爪丟在地上，用力踩碎。

　　然后，她猛地背起嚇呆的少女，向木梯沖去……

　　不知過了多久，她被熱醒。

　　甫一睜開眼睛，她就發現自己和少女都躺在砧板上。旁邊，還放著只碩大的木盆。

　　那個男人正看著她往木盆里打雞蛋，動作精準，姿態優雅。

　　她脊背上的汗毛一下子豎起來，下意識避開男人的視線，扭頭。

　　果然，不遠處是一片火光，猩紅如血，又仿佛被烈日焚燒過的焦土。

　　“嗤！”男人的笑聲在耳邊響起，她重重地打了個哆嗦，卻用手臂緊緊護住身邊昏迷未醒的少女。

　　其實，她知道逃跑有多愚蠢，也知道自己和少女一定會被抓回來，可她還是逃了。

　　三個月前，妹妹被人帶走。而她，因為害怕，捂著臉縮在墻角，看都沒敢看妹妹一眼。

　　她不停欺騙自己，不停告訴自己妹妹已經獲救。

　　只可惜，現實太殘忍。

　　妹妹被帶走的下一次飼，地牢里的耗子們每人都分到了幾塊香噴噴的烤肉，她亦是。

　　然而，當她吃到那根烤雞爪的時候，她把所有吃下去的烤肉都吐了出來。

　　她小時候跟著娘親去過莊子上，見過活蹦亂跳的雞。因此，很清楚雞爪只有四根腳趾，可那天她啃咬的那根烤雞爪，卻有六根腳趾。

　　這三個月來，她睡著后總會夢到妹妹。

　　妹妹就躺在她身邊，卻用長長的指甲劃開她的肚皮，不停抓撓她的內臟，讓她一次次從疼痛和驚懼中醒來。

　　在地牢內第一眼看見素不相識少女，她就發現少女有雙和妹妹一樣天真明亮的眼睛。

　　所以，她明知逃跑是錯的，明知帶個人她逃脫的機會是零。那一刻，她還是背起少女，義無反顧地爬上了木梯。

　　她做夢都不敢想，今日那扇鐵門竟未上鎖。

　　于是，她帶著少女逃了。

　　只是很可惜，沒逃多久，她和少女就被抓回來，帶到了男人面前。

　　她此時非常害怕。

　　但，不后悔。

　　是的，不后悔。

　　看著那火光，她想，這樣其實挺好。這樣，她就可以早一點去和妹妹團聚。

　　把身體放松，深深嗅了口空氣中濃郁奢靡的烤肉香，她緩緩扭頭，對上男人溫柔的眼睛。然后，一寸寸咧開嘴角，露出白森森的牙，坦然又狡猾地笑起來。

　　男人似乎很吃驚。

　　從把她和少女抓回來開始，他的目光就沒有離開過她們的臉。哪怕手里在忙碌，他都顧不上看一眼。

　　他只想觀察她，不愿放過她的任何表情。

　　之前，每一個被帶來放在砧板上的耗子，都會嚇得瑟瑟發抖。

　　他其實不大明白，耗子們為什么那么害怕。

　　是他串在簽子上的肉塊太大了嗎？

　　還是，他臨時找不到床榻，讓她們躺在了砧板上？

　　他猜不出答案，卻喜歡她們瑟瑟發抖的樣子。

　　這讓他感覺到痛快。

　　也能讓他今晚睡個好覺。

　　所以，和以往無數次一樣，他也無比渴望在她臉上看見驚恐和哀求，渴望看見她的淚水，渴望洞悉她的膽怯，也渴望在她眸底看到被絕望淹沒的希望。

　　可是沒有，她居然沖他笑，一幅視死如歸、譏諷挑釁的樣子。

　　真是既放肆，又大膽！

　　心里猛地升起一股憎惡與挫敗，他惱怒異常。

　　胸腔內被強烈的仇恨充盈，他問：“知道這是哪里嗎？”聲音很輕柔，溫暖得能滴出水。

　　她不由自主點點頭。

　　“那你哭一哭好不好？”他笑起來，俊朗的眉眼說不出的魅惑：“只要你掉一滴眼淚，我就放過你。

　　“然后，我會親自把你送回地牢，讓你繼續做鼠王，每回都第一個霸占木桶飽餐，如何？”

　　她眼睛一亮，爬起來想要磕頭。

　　動作做到一半，她又像是想起什么，指指身邊的少女，無比期盼地沖他打手勢。

　　“不行！”他摁住她的手，溫柔眼眸中浮升起難以掩飾的勢在必行和兇殘：“有這個拖油瓶在，你會喪失斗志。

　　“所以，她必須留下。”

　　她愣住。

　　少頃，她揚起下巴，猛地啐出一口濃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