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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6章   侍母三載難歸隱　　鄭姬省親釋前嫌（一）

作者：楊仁金    

　　七月，天氣干燥少雨悶熱。普六茹堅帶著李圓通和幾個家奴往隨州進發。長安距離西南方向的隨州差不多有一千五百多里。走到上洛郡，已花去了八天的時間。普六茹堅嫌慢。讓幾個家奴帶著書籍等輜重在后面趕路，自己則帶著李圓通輕裝飛奔。兩人盡是選山道小路抄捷徑。

　　普六茹堅本就性急心急。對于隨州，更有似箭歸心。李圓通清楚，隨州之于郎主家的意義。普六茹忠的封地即在隨州，爵號為隨國公。這是明帝賜封的。按照當時的法律，這個封號和封地將會由其長子普六茹堅世襲。所以，李圓通理解他的歸心。

　　這日起床，天上一顆星星也沒有。一大坨烏云壓在頭頂。李圓通喂好了馬，豆粒大的雨滴就落了下來。盛夏，雨來得猛，去得也急。似男人的火爆脾氣。而這日，卻有些反常。雨不僅下得大，還沒完沒了。普六茹堅和李圓通無奈，只得再逗留一會兒。昨夜，因為走的是小路，他們借宿在一戶農家。農家只有一對老夫妻，約甲子之年。有四個兒子和兩個女兒，都已成家。卻無一家子女陪伴在父母身邊。四個兒子分散在三個鮮卑世族莊園里做奴。都已成為無戶籍之人。

　　農家老翁說的這個情況，非常普遍。也是令自宇文泰開始所有天王皇帝陛下十分頭疼的問題。農家老翁家的四個兒子及其一家人，都沒有登記在冊。這就是說他們人口稅都是隱藏在鮮卑世族的名下。這樣一來，國家就沒有得到他們的賦稅。世族們擁有大量的土地和人口，甚至擁有武裝力量。長此以往，國家的力量還不如這些世族，便只有國將不國的結果。從太祖文帝開始，就想解決這個問題。卻無所適從，沒有一個適宜的法子。

　　普六茹堅想，他在隨州，一定要想個好法子，整治這種情況。為宇文邕治理全國作出一個典范來。前幾日，皇帝還在朝堂之上提及此事。可是宇文護卻一笑置之。可想，這些鮮卑世族正是仗著宇文護之勢。所以，皇帝的話如被風吹一般，一下就消散了。也是，土地和人口，這是勢力的基石，已經都落入了人家的口袋，再想要回來，何其難？

　　普六茹堅坐在農家老翁的廳堂里，想著這些亂七八糟的事。又喝了一壺茶，起身要走。這時候，他望見了雨幕中出現了一個人影。戴著斗笠，披著蓑衣。步履矯健，向自己這邊奔過來。這樣的大雨里，這樣的荒僻山里，還會有人來？廳堂里的幾個人都有些緊張，互相望了望，又移開眼神。李圓通的手已經扶在劍鞘上了。

　　來者是位長須飄然的長者。面目清瘦。特別之處是那臉尤其長，似蓋過馬的臉。看面相已是中年。但精神矍鑠。腰胯處居然掛一酒葫蘆。農家老翁急急向前，道：“來者何人？我家不是客棧！”

　　那人哈哈大笑，聲若洪鐘。道：“允許公子投宿，卻將我拒之門外，是何道理？”

　　普六茹堅和李圓通大驚，自己分明不認識此人。他何以知曉他們？還追隨而至？李圓通攔在普六茹堅身前，問道：“老翁何許人？怎知我家公子？”

　　那人依舊笑哈哈，也不管他們的問話。在屋檐下，自顧自地脫去了斗笠和蓑衣等雨具。又從容進門，坐在廳堂中的一張凳子上，才緩緩地說：“你們讓我好找啊。唉，這智仙交待的事，真真折煞我也！”

　　普六茹堅驀然上前，欣喜道：“先生莫不是章仇大師？阿阇梨常常提及先生。”

　　章仇太冀復又笑了：“算你有些眼力見兒。”他居然不喝茶，打開酒葫蘆，喝了一小口。

　　農家老翁一聽是客人的熟人，連忙讓茶。笑瞇瞇地說：“今日吉慶。朋客滿堂啊。”老頭兒心里高興。昨日，他先前也不曾讓普六茹堅和李圓通留宿，好話說盡，也不行。最后，李圓通掏出劍來，這才住下。一夜無事。方才兩人準備走的時候，普六茹堅掏出了數十枚官制的五銖錢給他。也是他的意外收獲。

　　章仇太冀與韋瓊是智仙師太佛門外為數不多的朋友之一。他們都是普六茹堅和李圓通眼里的世外高人。從小，智仙師太就教導兩人說，三人行，則必有我師焉。她總是說，自己從韋師和太冀那里學到不少東西。今日陡然見到大師，兩人心里甚為歡喜。親親熱熱地坐到他身邊，正待敘話。不想，那章仇太冀匆匆喝完農家老翁遞過來的茶，便站起身，收斂了臉上的笑容，雙手一揖，對著農家老翁道：“阿翁，若有人來問，你就說我們往西南走了。謝了啊。”說著，掏出幾枚五銖錢，卻不是官制的，遞到老翁手里。轉身對普六茹堅和李圓通說：“即刻就走。”

　　普六茹堅已經料到出了事。否則，這種地方，怎會遇見章仇太冀？隨即起身。告辭老翁。跟著大師。沒入大雨中。卻是往正北的方向，狂奔八十多里。方在一座小小的破廟里，停下來。此時已至亥時。三個人似從水中撈出的一般，渾身上下沒有一寸干紗。普六茹堅握著韁繩的雙手都已被雨水浸泡得又白又皺。章仇太冀見了，輕聲道：“少主，受苦了。”

　　此廟已經廢棄，供奉的菩薩，落滿了灰塵。一大兩小，共三間房子。章仇太冀將他們帶進靠里的一個套間里。里面有一張陳舊但還算完整的席子。普六茹堅顧不得換洗，便癱倒在上面。心里卻想著章仇太冀剛才的話，他居然喚自己為少主，難不成他是阿父的人么？

　　普六茹堅道：“大師，這么急，出了大事么？”

　　章仇太冀道：“少主，性命攸關！你的幾個家奴在三日前，都死于刀劍之下了。”

　　“什么？”李圓通大叫一聲，騰地一下，站起身，扔掉了手中的烙餅。這是早上從農家老翁家帶來的干糧：“何人所為？”

　　“這還想象不到么？”章仇太冀懶懶地道，“幸虧你們還算機警，分成了兩處。否則，是不是兇多吉少，還真不好說。”

　　普六茹堅似乎生了氣，語氣鏗鏘。道：“我處處小心，言辭謹慎，不敢妄動一步。為何對我越發嚴苛？乃至要奪我性命？！”

　　章仇太冀道：“比之李植何如？”

　　普六茹堅紅了臉，是氣紅的。尖聲道：“如何以李植比之？當今圣上豈是孝閔帝！而我又豈是李植可比？大師，此話可有淵源？”

　　章仇太冀道：“此話當然非我杜撰。尊君讓我帶給少主兩個字：李植。讓少主在隨州千萬不可妄動。千萬不要授人以柄。以求保全。”

　　普六茹堅的臉又紅了。心想這正是自己的唐突。家奴都死了。與章仇太冀爭辯又有何意義？阿父料事如神，派了章仇太冀來救。也是煞費苦心了。李圓通喃喃道：“如此說來，我等只有坐以待斃么？”

　　章仇太冀道：“不妨。少主且放寬心。襄州是必經之處，想必是他們最后一處。我均已安排。只是，到了隨州，千萬不可妄動。此話尊君說了兩遍。那宇文護亦無可奈何。”

　　難不成阿父看見了自己的內心？料定自己在隨州想干出一番驚天動地的事來？昨日農家老翁說的情形，越發促使他想率先在隨州替皇帝轟開冰山一角。可是現在，章仇太冀卻給自己帶來了這個消息，還有阿父的叮囑。這么多年，歷經了幾個帝王，阿父都能安然無事。他的話，自然是要重視的。尤其是阿父提到李植。誰都知道，李植害了自己，害了兄弟，害了父母，害了整個家族。

　　過了半晌，普六茹堅輕輕地嘆了口氣。道：“大師，陛下如今可好？他有沒有明確的態度？”

　　章仇太冀聽了此話，反倒笑了。說：“少主自不必擔心。你的皇帝陛下正在宮中大擺觴上壽，熱鬧的緊。少主的事，恐怕無暇顧及。”

　　“什么觴上壽？擺宴席么？”

　　“宇文護的阿娘不是從齊國被送回來了么？皇帝為了討好她，對她以家母之禮恭敬之。幾乎傾盡國庫之寶，賞賜于她。”

　　普六茹堅的心一下子又灰暗起來。他知道宇文邕的韜光養晦。可是，這也太久太過火了吧？他本想安置在隨州的雄心，一下子落下來了。似一塊在爐火中炙烤了數日的烙鐵，忽地掉進了冰窟窿里。他的心也在絲絲呲呲地冒著煙，之后，便冷落堅硬了。

　　“依大師之見。陛下與宇文護孰更久矣？”普六茹堅目光陰沉，情緒低落。“那宇文毓與宇文覺，也是忍讓退守。卻是三年見底。可嘆我，以為終究可以效力了。卻又是一個韜光養晦！”

　　章仇太冀笑了笑，道：“少主勿用憂慮。韋瓊不是給那宇文護下了定論么？韋瓊狷狂，面相還是準的。我雖未見識龍顏。但依他行事的風范。比之宇文護更久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