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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7章   侍母三載難歸隱　　鄭姬省親釋前嫌（二）

作者：楊仁金    

　　普六茹堅遂也笑了起來。他想起了那日韋瓊逃至智仙師太處的狼狽樣。知道他為了逞一時嘴巴快活，差點弄丟了性命。想這亂世之中，一舉一動、一言一行，都如在薄冰之上行走，小心翼翼。否則，萬劫不復。又想起阿父說起李植。這是告誡自己可不要成了第二個李植。罷了，罷了。想要放飛風箏，此時，卻不是放風箏的季節啊。

　　這樣一想，普六茹堅的心便緩了下來。先前那似箭般飛馳的心思、激昂的情緒，像是被這場大雨沖洗得干干凈凈。只剩下了一顆平常安靜的心。只是可惜了那幾名家奴，白白地丟了性命。

　　心慢了，腳步也慢了。到了八月，普六茹堅和李圓通才抵達襄州。如同章仇太冀說的一樣，在襄州，他們平安無虞。沒有想到的是，襄州刺史厐晃竟是出奇的熱情，盛情款待，留他們逗留了好些時日。自此，厐晃便成為了普六茹堅深相結納的知心好友。一番歡愉下來，方緩緩地進入隨州城。

　　來之前，普六茹堅對于隨州這座古城有諸多想象和憧憬。他查閱了大量的典籍史料。知道漢東之國隨最大的說法，指的是戰國時期，隨是一個諸侯國，雖小，但在漢東一帶卻還是最大的。附庸于楚國。其民風民俗深受楚國之影響。在漢東諸國中也算是最富裕的。本想讓它在自己的手中，揚名朝野。唉，事不遂愿。

　　臘月，隨著雪花飄至，普六茹堅在刺史衙門收到了兩個好消息和一個壞消息。好消息，第一個是獨孤伽羅平安地誕下了他們的第一個孩子，是個女孩兒。普六茹堅希望她美麗華貴，取名為麗華。他沒有用鮮卑姓氏，為自己的孩子命名。那拗口的鮮卑姓氏總是讓他不甚舒心。楊麗華，叫起來多么好聽。第二個好消息來自于阿父。普六茹忠被朝廷命為大司空，擔任元帥。統帥大將軍楊篡、李穆、王杰、爾朱敏，開府元壽、田弘、慕容延等十余支隊伍，一萬多人，聯合突厥，從北邊向北齊進發。征戰一生的阿父，終于成為了大司空，執掌軍權，統帥全軍。從這層意義上看，普六茹家此時方在朝中真正立穩了腳跟。壞消息是阿母病了。作為親生的長子，普六茹堅要侍疾。

　　隨州既已無法安置雄心，不如回京侍奉母親。普六茹堅打定主意，向皇帝陛下告假。陛下也很快就準了。回京的一千五百里，普六茹堅和李圓通用了八天，就跑到了。途中，他們還特地跑到曾經投宿的農家老翁家。結果，沒有找到他們。那房屋已經垮掉了。普六茹堅寧愿相信，他們是自然老死的。

　　京城長安，到底繁華多了。盡管大雪將全城都飄成了茫茫一片，但家家戶戶門口都貼著鮮艷的門神和對聯。年味就顯得非常濃烈。普六茹堅想，自己的府中也該是如此吧。但他卻徑直去了阿父的大司空府，見病重的阿母。

　　呂苦桃早年跟隨普六茹忠顛沛流離，直到近三十歲才算安定下來，生下普六茹堅。身子骨一直病怏怏的。盡管如今普六茹忠出息了。但她卻比同齡人更顯蒼老。見到病榻上瘦黃老相的阿母，普六茹堅的雙膝一軟，跪倒在阿母的床榻之前，失聲痛哭。

　　阿父常年征戰在外，貴為大司空、行軍統帥，卻獨留阿母在空房之中。阿母苦啊！普六茹堅淚流滿面。又暗自捫心，想自己這忙忙碌碌、處心積慮，竟如飄在暗流洶涌的河流之上，隨時傾覆的危險尾隨不掉。普六茹堅哭的，也是這份不甘心啊。

　　此時，普六茹瓚也在阿母的房中。普六茹瓚是普六茹堅同父母的兄弟，排行老三。已經許久不見老三了。普六茹堅哭歇了一會兒，望見普六茹瓚，普六茹堅輕聲喚：“阿三，你還好么？”

　　誰知普六茹瓚卻冷著臉，不陰不陽道：“你不生事，我自然是好的。”

　　方才心已傷透，現在又被阿瓚莫名地刺了一下，普六茹堅遂沉下臉，沉沉道：“何出此言？有這么跟長兄說話的么！”

　　阿瓚冷笑道：“還知曉你是兄長啊？我警告你，我不會讓你做第二個李植！必要時，別怪我抹臉無情！我也是為了這一大家子好！”

　　普六茹堅氣得怒目圓睜，冷笑道：“好你個腳踏雙船的小人！你連陛下的妹妹都娶了，卻又怕我助力于陛下！”

　　阿瓚被普六茹堅罵得臉上掛不住，氣得跺腳，道：“晉國公知我，晉國公厭你！真不知如何想的，當年晉國公想招你入朝，你拒之。現在一個小小的隨州刺史，你倒是上心了。”

　　普六茹堅待要再說，卻被母親一聲幽幽的嘆息止住了。兄弟兩人再次跪在母親的病榻前。普六茹堅伸出右手，對著自己的臉頰，狠狠地甩了兩個耳光。恨恨道：“請阿母休要擔心。堅知錯了。”又抬頭望了母親一眼，流下淚來：“從今往后，母親由堅侍奉。堅專心侍疾，不問朝政。只求阿母身體康健。”

　　呂苦桃搖搖頭，輕聲道：“阿母不要你侍疾。阿母只要你們兄弟和睦。要你們保全自己。”

　　兄弟倆同時俯下身去，道：“孩兒記住了。”

　　不待普六茹堅起身，普六茹瓚率先站起來，狠狠地剜了一眼仍舊跪在地上的普六茹堅，拂袖而去。

　　普六茹堅身子無力地癱倒在地，再次淚流滿面。是夜，普六茹堅在阿母的房間里，擁著一床暖被，靠著火盆，將就著迷糊了一宿。

　　為母侍疾。也算是另一種形式的歸隱吧。歸隱？還未出仕大展抱負，又要歸隱。隱匿如舞雀兒一樣么？普六茹堅心里的晦澀難以言表。將舞雀兒敬獻宮中，就像是石沉水中，永無聲息。幾年了，她與府里完全斷了音訊。像是一場長久的夢，恍恍惚惚的。府中竟連她的痕跡也悄然消失。果真發生了那些事么？

　　 入宮第四年。這一年，春天來得特別早。紫薇宮的后花園里，迎春花招搖之極。暖陽之下，明黃、鵝黃地爭相斗艷。那天夜里，舞雀兒來到宮中。宇文邕在皇后李娥姿的天成宮里接見了她。問了幾句簡單的話后，將她扔進了紫薇宮里，她便再也無緣目睹皇帝陛下的龍顏。從此，紫薇宮尷尬之極。說是冷宮吧，宮里的婢子內侍都不少，人人都可穿紅戴綠，俸祿與別的宮一樣；說不是冷宮吧，皇帝卻從未踏進宮里半步，也從未讓舞雀兒去侍過寢。像是完全忘記了紫薇宮的存在，更忘記了里面還住著位新人。

　　舞雀兒倒也淡定，極少言語，更沒有怨言。只是原來一個愛笑愛鬧的丫頭，變了，變成了宮中一個衣食華貴的閑人。同樣時運不濟的云巧兒也被分派過來。這個宮里的下人都是明帝和孝閔帝時期遺留下來的。

　　舞雀兒站在一叢迎春花前，摘一朵明黃的花兒，在頭上比試了一下，搖搖頭，又在胸前比試了一下，還是搖搖頭。嘆了口氣，將花兒托在掌心，靜靜地注視。這天，她穿了一件湖藍色的春衫，隨意搭了件骨白色的畫帛，素雅淡妝。隱隱的愁苦鎖在眉心處。這是她慣常的神態。她的身后，只站了云巧兒一個婢子。

　　一個內侍急急忙忙地跑到她們跟前，來不及下跪，歡天喜地的，說：“鄭夫人，陛下駕臨本宮了。夫人快去接駕！”

　　舞雀兒一驚，曾千百次地想過與皇帝的見面，沒想到竟是四年之后的突然而至。頓有不勝唏噓之感。不知怎的，眼圈竟紅了。又悄然抑制。跟在內侍后頭走。內侍走得急，弄得她也有點趔趔趄趄。

　　宇文邕已經端端正正地坐在紫微宮里的圓桌邊。何泉站在他的身后。宇文邕臉色輕松，笑意盈臉。舞雀兒及至跟前，跪下，平靜地叫了聲“陛下”，又平靜地說：“妾不知陛下今日會親臨，有失遠迎。恕罪。”說罷，低下頭，一副淡然若定、有禮有節的樣子，也不似第一次見面時的那個活潑愛笑的丫頭。

　　宇文邕親自起身扶起了她，又示意何泉領著宮里不多的幾個婢子全部退下。舞雀兒仍然低著頭，也沒有說話。宇文邕心里暗自歡喜。果然是普六茹堅調教出來的人，在皇帝面前竟也能如此定得住神。四年了，想必她也是窩著滿腔的怨恨吧？宇文邕伸出右手，將舞雀兒的下巴向上抬了抬，柔聲道：“鄭姬，怨恨朕吧？”

　　舞雀兒到底沒有忍住，流下淚來，卻犟犟地說：“豈敢！郎君是皇帝呀！”

　　美人落淚。皇帝也是憐花惜玉之人。他一伸手，將舞雀兒擁進懷里。貼著她的耳朵根道：“你怨朕。朕也能體諒。今后，朕要好好疼你。”宇文邕的眼睛迷離了起來，在她的小酒窩上親了一口，道：“朕錯怪了普六茹堅，也誤了朕和你的大好時光。”

　　聽了這話，舞雀兒本已擦干淚水的眼里，又涌出了許多淚。她輕聲道：“四年了。妾也已悟出來了。妾不敢怨恨陛下。妾還要感激陛下。有了今朝這一遭，妾已死而無憾了。”

　　宇文邕更迷離地擁著她，顫抖著聲音道：“好雀兒，不要再說了。朕的心都要化成淚了。”宇文邕尋著她的眼，對著這雙眼，道：“朕無奈。已有一座山擋在朕的前面。朕不愿再見山見水了。朕想擁有真心助朕的人。”

　　舞雀兒放下心來。想自己和郎主應該過關了。四年的等待，終于迎來了皇帝的擁抱。舞雀兒道：“陛下，我家郎主是能助陛下的人么？”

　　宇文邕雙手將她的雙肩掰過來，盯著她的雙眼，定定地說：“從今往后，你是朕的女人！是立于朕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的人！再不可稱之為郎主。記住了，他只是一個臣子。永遠都是。只是一個可以為朕助力的人。你可記住了。”

　　舞雀兒鄭重地點點頭。只這一句，便成為她人生的分水嶺。是夜，皇帝陛下留宿紫薇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