客棧不算很大。但在這一帶是最好的了。生意也很好。上房只剩下一間,下房還有三間。普六茹堅吩咐要一間上房和一間下房。伽羅和兩個婢子住上房,他自己和李九住下房。李九和婢子們都習慣了這樣的安排。來的時候,多數的時間都是這么住的。
這家客棧住的地方還寬敞,床榻也算干凈整潔,只是做的飯菜太難吃了。作為曾經的御廚,李九對別人做的食物,總是很挑剔。再說,能與郎主同住一屋,也使得他想巴心巴肺地感恩一回。于是,他跑到后廚,就客棧里現有的食材,親手弄了幾個菜:將鹵好的牛腱子肉切成薄片,放回鍋里,放些許的辣醬,配上幾根胡蔥,小火翻炒一下,就是一盤香噴噴的回鍋牛肉;將豬里脊肉切成小丁,腌漬過的黃瓜也切成小丁,就著醬料,一起大火翻炒;一盤小蔥煎豆腐;主食是南瓜煮的面疙瘩,里面還加了些許的蘋果丁。幾個熱騰騰的飯菜端上來,不等普六茹堅動箸,鄰桌有位客人指著普六茹堅這桌的飯菜,大聲喚道:“店主,給我上份一模一樣的來!”
店主聞聲而來,他望著普六茹堅的桌子,將雙手交叉地放在小腹前,為難地說:“客官,這桌是他們自己做出來的。”
那人一愣,也望了普六茹堅一眼,旋即笑呵呵地說:“算是遇到了同類。這位公子,我出酒,就你的菜,我們共飲一壇,如何?”那人四十多歲。剪著短發,面目輪廓清骨分明。戴一頂小氈帽,小袖口衣裳。外衫則是開襟交叉于胸前滾白邊的皂色袍子,一副標準的士人打扮。普六茹堅料想他定是那好酒詩書的性情中人。
普六茹堅站起身,雙手揖讓,道:“先生,有請!”
那人也不客氣,上來就倒上了滿滿的三大碗酒,笑道:“好菜需配好酒!這可是上好的汾酒。來,干了!”
見來了客人,李九又折回后廚,用店家的鹵水煮了一大盤花生,又冷熗了一份水芹菜。店家地處偏僻,食材也就如此了。那人并不計較,帶著書童,舉著筷子大快朵頤,不停地贊美酒菜。見此人酒量大,普六茹堅恐自己不勝酒力,讓李九和伽羅都坐下來。
那人吃得高興,口中念念有詞:“室家遂宗,食多方些:稻粢穱麥,挐黃粱些;大苦咸酸,辛甘行些。肥牛之腱,臑若芳些……”
普六茹堅和伽羅掩口而笑,這不是《楚辭?招魂》中的句子嗎?這人竟如此率真,當美食篇來吟誦了。卻不料,坐在一旁的李九,竟也跟著他的節奏,輕輕應和起來:“和酸若苦,陳吳羹些;胹鱉炮羔,有柘漿些;鵠酸臇鳧,煎鴻鸧些;露雞臛蠵,厲而不爽些。粔籹蜜餌,有餦餭些。瑤漿蜜勺,實羽觴些;挫糟凍飲,酎清涼些;華酌既陳,有瓊漿些。歸來反故室,敬而無妨些。”
直到兩人吟誦完,那人仍意猶未盡,說:“宮廷啊,就這點好,吃得好,喝得好,美人好,器具好,音律好。”他迷離的雙眼里,看見的仿佛是宮廷的佳肴,一派沉迷之色。
獨孤伽羅終于笑出了聲,說:“你這可不是‘這點好’,已經有五好了。”
那人看了一眼伽羅,仿佛被她的美艷所驚,呆了一下,迅即調轉眼神。轉頭對李九,問:“這位小弟,果然對美食有偏好。這份酸滑里脊,口感獨特,清香四溢,有造詣。”
李九見有人談美食,遂來了精神,語氣里不乏傲慢,說:“這位先生,方才說的五好里,本人認為缺了最重要的兩項。”
那人也來了精神,目光灼灼,有些挑釁地問:“請賜教。”
李九傲然道:“一是食材好。二是司廚精。”
那人大笑,猛然自拍大腿,道:“第一條不算,吃得好這一好里便含有食材好的意味;至于第二條嘛,這個,我自罰一杯!”說罷,竟自己斟了滿滿的一碗,又一飲而盡。
普六茹堅和獨孤伽羅等幾人見他如此率真可愛,也都笑得十分開心。普六茹堅笑道:“先生好雅量。我等俗人,平日里讀屈老夫子的《招魂》,從未想到其美食意義,倒是覺著宮廷的奢靡,有常人不可獲得的物質。”
“誒!”那人眉毛一皺,雙眼一緊,作出十分可惜了的夸張表情。卻又對李九說:“你跟了此人,可惜了。”他搖了搖頭,瞇著眼問:“隨了我,如何?你我才是知音。”
李九大驚,惶恐地站起身,退到一步之外,好像怕被那人抓了去似的。雙手揖讓,正色道:“先生言重了。我家郎主對我恩重如山,豈能輕易戲言!”說罷,便要離席,被普六茹堅拉住了。
獨孤伽羅也收斂了笑容,終于說出了早想問起的問題:“請問先生如何稱呼?”
那人放下筷子,也收斂了嬉笑,道:“我乃好酒之徒韋瓊也。”說完,也不看他們,自顧自地又夾起一塊牛肉放進口中。
聽到韋瓊兩個字,普六茹堅和伽羅立刻站起身,齊聲道:“原來是當今大名士韋先生!我等眼拙,失敬,失敬了。”
再次坐下來,普六茹堅便欠了身子,顯得恭恭敬敬,語氣里卻又很興奮。道:“見先生雅量,我先前便猜出了幾分。卻又不敢想。今日果然是有緣了,哦,不,是我的大福分。來,我和夫人敬先生一杯。”遂與伽羅一起站起來,敬了韋瓊一杯。自小產后,這是獨孤伽羅初次端起了酒杯。
李九不知道,這位韋先生,是當今世上第一號名士。飽讀詩書,天文地理、人文歷史、琴棋書畫,無所不通;洞悉時局、出口成章。卻又琴棋詩書自娛自樂,淡泊名利,隱居林泉。早在宇文泰時期,就已經聲名在外。曾被選為雍州刺史的副職,他覺得與之志向難以契合,便揚長而去,留下潔士高遠的名聲。宇文泰曾誠心邀他侍奉左右,他仍拒之。十數次地請,十數次地拒。可謂是堅辭不受。
李九雖不認識韋先生,但見普六茹堅和獨孤伽羅對他恭敬有加的態度,便知眼前之人絕不是只會喝酒吃菜那般簡單。也知趣地坐下,安靜了。
普六茹堅道:“久仰先生大名,今日得幸相見。實乃三生之福。先生學問博深精遠,就連對美食也頗有心得體會。實在是了不得。”
韋瓊哈哈大笑,道:“楊堅公子,你可不要小看了這美食。老子云:治大國若烹小鮮。成天下事,原理一致啊!”
普六茹堅大駭,這韋瓊竟然不經意地叫出了自己漢姓的名字!他如何識得自己?而自己竟不識得他!他可是名震朝野的大名士!只聽那韋瓊一收先前的狂放,徐徐說道:“精制一道小鮮,要火候剛剛好;要味調勻,不咸不淡;盛盤時還要輕拿輕放,否則不成形制。你說哪一道能馬虎?可是,當今卻是過火太旺了。小鮮燒焦了。有人怪我腹有詩書,卻不肯為天下效力,是徒有才華,枉費春秋。卻是不懂我!與志向相悖,怎能成事?”
普六茹堅更是驚疑不已,也接不上話。剛剛還是放浪形骸的名士,轉瞬卻又說出這番話來!伽羅也似是相同的感受。只聽那韋瓊又說道:“豈止是我,就連宇文護自己的女婿也逃到深山里,嚷嚷著要修行。還不是同樣的原因!”
聽了此話,李九驚疑道:“是那位懷道縣公么?”普六茹堅和伽羅又同聲問道:“你是如何得知?”李九就把那天在小酒館里旁聽的事說了。伽羅笑道:“呵!這蘇威和高熲倒好,逍遙得很!”
普六茹堅道:“能真逍遙倒是福分。但那蘇威身為晉國公的女婿,能躲得掉嗎?是福是禍都逃不脫干系!”
那韋瓊卻陰笑著,對普六茹堅低聲說:“你身為獨孤信的女婿,不也在躲嗎?世事難料。鬼谷子云:遇橫逆之來而不怒,遇變故之起而不驚,當非常之謗而不辯。”他見普六茹堅和伽羅俱睜著雙眼,又說:“你們不必驚疑。我與智仙師太和章仇太冀一向素好,自然不肯將你們當做外人,說話便隨性隨心。你們也不要見怪。楊堅公子,你相有奇表,我一眼就認出了你。”
提及智仙師太,普六茹堅遂放下心來,也釋開了謎團。尤其是他屢次以漢姓名稱呼自己,便從心底對韋瓊也親近了不少。那韋瓊又對獨孤伽羅說:“我知道高颎的阿父跟隨獨孤信大人很多年。往后,高颎和蘇威都可為你們所用。”聽這天下第一號名士之言,普六茹堅的內心更為震駭:相有奇表、與智仙師太和章仇太冀關系素好、連宇文護的女婿都可為我所用?這些話都與師太、阿父、章仇大師甚至獨孤信同出一轍,他們都在預示什么?!
這一夜,普六茹堅、獨孤伽羅和韋瓊徹夜長談。都說與高人相會一次,勝過讀書十年。普六茹堅和伽羅俱深有感觸。與韋瓊的一夜暢談,他們自覺提升不少,對往后廣闊的前途,有著更深遠的想象。
而他們本來想去拜見又未見到的宇文毓夫婦,此刻已經到達長安城。他也將開始了險象環生的帝王生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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