亥時三刻,在這蕭殺肅穆的深秋季節,已算是夜深人靜。宇文毓和夫人獨孤伽蘭在尉遲綱的牽引下,來到了正武殿。正武殿里燈火通明,幾十盞燈火跳跳躍躍,映在人的臉上,顯得有些鬼魅和詭異。殿堂之上,坐了十幾人。燕國公、太傅、大宗伯、雍州牧于謹;因通風報信有功,剛被授予大將軍,進爵忠誠郡公的宇文盛;宇文泰的外甥、柱國、大司馬賀蘭祥;因李植所累、現復為開府儀同三司的李穆;魯國公宇文邕和他的五弟宇文憲等人都在堂上高座。這些人多數是武官,是擁兵之重臣。除了在外戍邊鎮守的將軍外,歇在朝中的基本都到了。
宇文護站在正面的龍臺上,離墻有一丈遠,只有這一面沒有設旁椅。看得出來,他仍是這里的主人。他的身后有一張龍椅。今年二月,他親手將宇文覺扶上了這張龍椅,九月,又把宇文覺從龍椅上拽下,并且奪去了他的性命。現在,他又將宇文覺的兄長宇文毓扶上他身后的這張龍椅。
他不是完全沒有想過自立。雖與宇文覺宇文毓都是平輩之人,但他的年齡卻比他們大多了。在他的眼里,他們這些堂弟都是些毛孩子。與其和這些小兒做輔佐、控制、殺戮、重立、控制的游戲,還不如自己稱王省事。可是……宇文護望了一眼在座的每個人,這些人明面上都是他的心腹,但就是在這些人里,又有幾個是真心對待自己的?宇文邕和宇文憲也都是宇文泰的親兒子,他們的心中到底都在想些什么?會甘心讓自己奪了他們兄弟亦或是他們自己的位子?這種事,錯一步便是萬劫不復啊。所以,想來想去,決定還是立宇文毓,看看再說。這宇文毓知書達理,溫文爾雅,性情溫和,應該好控制。不似宇文覺那愣小子,死扛硬打的,公然搞謀殺,還能怎么相處?唉,但愿這次能如愿吧。
宇文護在殿堂之上獨自想著心事,沉默不語。在座的人便也是寂靜無聲。整個大殿沉浸在濃重的黑色里,有著令人窒息的壓抑。這壓抑使得剛進門的宇文毓并不舒坦。
站在正武殿正中心的宇文毓有些惶惑,兩邊的人都像是一個個木偶樣望著自己,又望著宇文護。沒有一個人說話。正面龍臺上的宇文護好像還是沉浸在自己的思索里,又好像是驟然見到宇文毓被驚到了,一時竟說不出話來。其實,他們兩人都面臨同一個問題:不知道該如何稱呼對方。這恐怕是北周歷史上最為尷尬的時刻,無君、無臣。
過了許久,宇文毓感到自己的手被輕輕扯動了一下,是頭戴冪羅的獨孤伽蘭輕輕握住了他的手。這一握,驚醒了他。宇文毓往前一步,說道:“晉國公,驚聞陛下仙逝。我隨禁軍總領尉遲大人前來祭奠,不知能否一見……”
話未說完,就被宇文護打斷了。他仿佛是被宇文毓的話驚醒似的,慌忙走下臺階,雙膝跪下,郎朗大聲道:“恭迎陛下!”他這一跪下,兩邊的木偶們,也像是被激活了一樣,都學著宇文護的樣子,呼呼啦啦地跪成了一排,也跟著宇文護喊“陛下”。
盡管尉遲綱在岐州見面的時候已經說了迎他來長安的目的,這一路上,他也想了很多。可是現在猛然聽到真真切切的“陛下”時,宇文毓的心里還是被震撼了。做了九個月陛下的弟弟,如今落了個暴斃!才十五歲!他望了望三丈開外的寬闊的龍椅,自己此刻坐上去,會是怎樣的結果?再看眼前這位帶頭稱呼自己為陛下的權傾朝野的前不久殺了陛下弟弟的堂兄宇文護,恍若不認識他似的定定地看著他。而這時宇文護已經自己站起來了,并沒有經過他這位陛下的“平身”。
宇文毓沉沉地說:“我年紀尚輕,恐怕德不配位。還是請晉國公思量他人。”
宇文護一笑,像是知道宇文毓會推辭,道:“陛下就不要自謙了。扶你上位也是我們精心思量的結果。但愿你不要辜負了。”說著,便走到宇文毓的身邊,拉著他的手,往龍椅上牽引。就這樣,宇文毓一只手被宇文護牽引著,另一只手又緊緊握著獨孤伽蘭的手,踉踉蹌蹌地往龍椅上走。坐在龍椅上的獨孤伽蘭也沒有取下冪羅,這是不合規矩的。但在深夜的殿堂里,已經沒有人去講究這份禮儀了。
宇文護仍舊站在龍臺上,對下面的大臣們說道:“今日夜深了。明日還要早朝。有什么事明日再說吧。各位將軍,歇息去吧。”
宇文毓坐在龍椅上沒有立即起身。本來他已經醞釀好了幾句話,想要在這初次見面的場合里說。可是宇文護并沒有給他這個機會,便宣布退朝了。本來嘛,這就是個非正式的議朝。宇文護再次替新晉的陛下作出了退朝的決定。
宇文毓和獨孤伽蘭來到崇義宮。原本一個鮮活的帝王之家,僅兩日,在宇文毓夫婦的眼里卻是破敗凋零,孤寂不堪。宇文覺死了,他的王后元胡摩被發配去做了尼姑。宮里僅留下四五個已被這場變故嚇得魂飛魄散的婢子。見到他們倆進來,幾個婢子跪成一排,心里總算安定了些。
獨孤伽蘭的身子骨很弱。年初的時候,唯一的孩子因病夭折了,這一下就摧垮了本來身體就不好的她。不待恢復,又遇上父親獨孤信被賜死,母親和親屬們流放蜀地。這飛來橫禍更是雪上加霜,幾乎奪了她的性命。如今,剛安定了幾日,卻又被十萬火急地催促趕赴京城,做王后。這起起落落的事,將她折騰得成了一個皮包骨頭的紙人。
崇義宮里處處彌漫著宇文覺夫婦的氣息。盡管床榻和被褥都換了新的,但宇文毓夫妻倆怎么也睡不著,瘦骨嶙峋的獨孤伽蘭不住地嘆息。宇文毓知道夫人的心事,喃喃地寬慰道:“明日上朝應該無事。你不必擔心。我自有分寸。倒是你這副風都可以吹倒的身子最讓我操心。過幾日,讓伽羅來看看你。你這位小妹總有辦法讓你開心。”
獨孤伽蘭幽幽地說:“我恐不久矣。如今你又處在這險境中。我卻不能幫你。倒讓你操心了。你瞧今日他那副樣子,你這王位分明就是他的權宜之計。到了他想稱王的時候,你怕是也要落個和老三一樣的結果。”
宇文毓驚得坐了起來。這犯忌的話,以前性情溫婉的伽蘭從不出口。今日唯恐至極了吧?望著伽蘭慘白消瘦變形的臉,見她空曠的眼眶里盛滿了憂慮和悲傷。宇文毓沒有再說話,只是嘆了悠長的一口氣。
天已大亮,崇義宮里卻毫無動靜,幾個婢子都靜靜地守在門口。宇文毓早就醒了。只是他不想那么早就去上朝。免得讓宇文護覺得他是多么巴巴的想做這個王。昨夜宿在崇義宮,感受宇文覺的氣息,真替他不值。少年未成,命喪于此。其實對這個同父異母的弟弟,宇文毓談不上多么有感情,畢竟自己才是宇文泰的長子,又多年分封在外,與宇文覺相處甚少。對于他的死,宇文毓談不上報仇什么的。倒是在宇文護高壓震懾之下,當如何自處才是真正的大事。何況自己已經成年,再做宇文護的傀儡,那就顯得太無能了。
辰時很快就過去了,已經到了巳時。宇文毓才穿上內侍呈上來的一整套冕服,冕冠、玄衣、纁裳、白羅大帶、黃蔽膝、素紗中單、赤舄等一樣都不少,卻不是宇文覺穿的那套大裘冕服,而是單冕服。為獨孤伽蘭呈上來的是最隆重的大禮服大褘衣。可是獨孤伽蘭已經沒有氣力來迎接這人生中最隆重的儀式。經過幾天來的長途跋涉,她的病越發深重了。
宇文毓身材高大修長,面目俊朗英武,又正值盛年。穿上這冕服,更顯得氣宇軒昂,一副與生俱來的天子氣度。比起穿著沉重臃腫的大裘冕服的宇文覺,有著天壤之別。邁進正武殿時,方才還竊竊私語顯得亂哄哄的殿堂,一下子就被他這氣質給鎮住了。
宇文護與昨夜一樣,還是站在高高的龍臺上。他的身后仍舊放著那張龍椅,只不過是沒有坐上去。見了儀表堂堂的新晉陛下,心里也禁不住地倒吸了口氣。本已經準備好的、借他姍姍來遲的理由、訓斥他的幾句話,都生生地給噎回去了。自身還不自覺的退下臺子。
宇文毓一臉肅穆,直奔龍椅。剛一坐定,便剮了一眼臺階上的宇文護。
宇文護下意識地走下龍臺,剛站定,就望見那宇文毓已經穩穩地坐在龍椅之上了。頓時,有一股酸氣泛上了,攪得他十分難受。直恨自己為什么剛剛就失了態!于是他又搶上一步臺階,只上了一步臺階,他就轉身急切地說:“各位愛卿,太祖托重任于我。無奈那宇文覺少不更事。現今將王位傳至太祖長子,各位可有意見?”
見宇文護又搶在他前頭發話,宇文毓心中不悅。但由于是第一次上朝,而宇文護說的也是他想說的,只好裝作是他心中有數,便用眼掃尋了一下眾人。
眾大臣聲音嗡嗡,聽不大清楚。見眾人如此,宇文護厲聲說道:“你們可有看法?”
尉遲綱和柱國將軍賀蘭祥站出隊列,高聲答道:“這是皇家的家事,我們能有什么看法?晉國公定了便是了。”眾人皆跟著說:“是這個理。晉國公定了便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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