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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兩處盛典各繽紛　　　暗潮涌動擾青廬（一）

作者：楊仁金    

　　春三月，百花竟放，暖暖的春風(fēng)伴著花香，普六茹堅的全府上下彌漫著這醉人的氣息。已經(jīng)讀了半個多時辰的書，普六茹堅站起身。聽見動靜，李圓通輕輕推開門，端了一個漆盤走進(jìn)來。漆盤上放著一大碗黍米粥，一個圓圓的面饃，還有一個小碟子，里面裝著一些暗綠色的菜。普六茹堅看著這碟小菜，疑惑地問：“此為何物？”李圓通笑道：“此乃醬香蒿。佐食。李九制作。”

　　普六茹堅面目晴朗：“他還好么？”

　　李圓通笑道：“極好。郎主仁慈，他還能不好？連日來摩拳擦掌的，要在明日的喜宴上獻(xiàn)藝呢。的確難為他了，好幾日都沒睡好。這不，昨日里做了這個，讓郎主今晨嘗嘗。”

　　普六茹堅的筷子已經(jīng)夾起了一小撮，放進(jìn)嘴里，香蒿特有的濃烈氣息被腌去了大半，只留下弱弱的香氣，似有似無的，在唇齒間流動，伴著微微的胡椒味，令人胃口大開。普六茹堅面露笑容，一口氣將大碗的粥，就著這美味和饃饃，都吃光了。

　　普六茹堅放下碗，不忘贊嘆一句：“嗯，美味！車備好了么？”

　　李圓通道：“一早又查了一遍。早已備好了。此刻離卯時還有一刻鐘，要出發(fā)么？”

　　普六茹堅朗朗一笑，說：“去青廬看看。”

　　李圓通也雀躍起來，顧不上收拾碗筷，跟著普六茹堅來到青廬。所謂青廬，是在居住房屋的西南角的空地上，此為結(jié)婚吉地，用竹子和青色布幔搭成一處帳幕，作為結(jié)婚的特定場所。廬外用竹子編成氈席作為通道，讓新娘從氈席上進(jìn)入青廬。這是習(xí)俗，不管富貴亦或平民，都是如此。普六茹堅看著青廬一切都井井有條，干凈清爽。家奴們做事很是用心，竟在氈席兩旁鋪就了數(shù)株鮮花。紅的奪目，白的潔凈，紫的淡雅，都由綠葉襯托著，一眼望過去，熱熱鬧鬧的，煞是喜慶。普六茹堅看著高興，不停地點頭。贊賞道：“明日，新婦賞。”說完，帶著李圓通匆匆離去。今日，他還得赴一場重要的慶典。

　　周天王宇文覺今日登極，并冊封百官，新朝開始紀(jì)年了。今晨起床后，普六茹堅早早就換上了一套冕服。自商周開始制定的禮制，凡遇吉禮皆要戴冕。這是規(guī)矩。普六茹堅的冕服也是玄衣素裳，配有天河帶、大帶、革帶等，樣式也是交領(lǐng)右衽。只是衣裳上的紋章，加起來只有五章：宗彝、藻、粉米、黼、黻。稱為毳冕。按照他目前的官級，只能穿毳冕服。這也是規(guī)矩。

　　卯時才過，天剛放亮。街上行人寥寥，大多是短衣打扮的貧苦百姓。幾百年了，他們都在戰(zhàn)火中度過，對改朝換代的事，表現(xiàn)出些許的漠然。對于他們來講，維持生計，讓一家人活下去才是最重要的。

　　大典場地設(shè)在正武殿外面的廣場上。正武殿是宇文泰處理國事的殿堂，也可以說，就是在這里，宇文泰為北周的建立打下了堅實的基礎(chǔ)。如今，他的世子要坐江山了，選在此處也是情理之中。只是整個場地都沒有鋪設(shè)，或許是太過倉促的緣故，廣場上空蕩蕩的，沒有披紅也沒有掛綠。只是在西北角，夯了一方三丈見方的土墩臺，墩臺的四周用紅布幔遮蓋了，在正中擺上了一把椅子。這便是西魏恭帝拓跋廓剛剛讓出來的龍椅。

　　天已大亮，一會兒工夫，廣場上都站滿了人。人人都穿著與身份相符的冕服，大司馬、三公、柱國著九章袞冕；伯、侯著七章鷩冕；子、男著五章毳冕；孤爵著三章闝冕；卿、大夫著一章玄冕。許多王公貴族都帶了隨從，按禮制，他們的隨從都是不能進(jìn)入內(nèi)城的。今日新帝登極，天下同喜，隨從也都進(jìn)來了，一睹周天王風(fēng)采。

　　普六茹堅遠(yuǎn)遠(yuǎn)地站在東南角，與沒有冕服可穿的李圓通安安穩(wěn)穩(wěn)地站著。這差不多是離那土墩臺上的龍椅最遠(yuǎn)的地方了。普六茹堅望著從眼前絡(luò)繹不絕走過去的人，個個氣宇軒昂、躊躇滿志的樣子，對李圓通道：“我覺得這冕服穿在人的身上，不管高矮，個個都精神了不少。好像這衣裝也能給人打氣似的。”李圓通有些酸溜溜地說：“這個自然。稀有的東西，會給人添光彩啊。”

　　普六茹堅拍了一下李圓通的背，笑道：“我會帶你建功立業(yè)，博取功名。”他今日心情頗好，往常像這種許諾，從不輕易出口。

　　正說話間，李景遠(yuǎn)遠(yuǎn)地奔來，氣喘吁吁，“郎主，你果然在這里。尊君讓你上前去。”李景著一章冕服，盡管看起來文氣了不少，說話卻仍是高聲大氣，惹得李圓通微微地皺著眉。

　　李景見李圓通對自己皺了眉頭，便噤了聲。普六茹堅見李圓通沒有冕服，也不知該不該帶他上前。李景說：“人人都往前擠。今日似不拘禮，都擠在前頭。”

　　于是，幾人疾步向前，到了普六茹忠跟前。果然如李景所說，密密麻麻的人擠在土墩臺的四周，普六茹堅看見了好多熟識的人，楊素也在。也有一些沒有穿冕服的人，卻也穿戴整齊。但普六茹堅覺得，這些人夾雜在冕服之中，整個場面就失了幾分肅穆與莊重。再看李圓通，見他一本正經(jīng)地板著臉。猶如自己那次在宇文毓喜宴上一樣的表情。不由得在心里嘆道：這就是朝局啊！亂哄哄的。每個人心里都不舒坦。

　　正胡思亂想的時候，有尖細(xì)的聲音傳來：“大周天王駕到！”

　　人群瞬間安靜，齊齊地望向土墩臺。那宇文覺頭戴冕冠，身著十二章大裘冕服，前呼后擁地款款而來。大裘冕服，是六冕制度里最為尊貴的衣裳。其材質(zhì)上乘，用黑羊羔皮制作。選黑皮，是以與冕服玄衣相承；用羔皮，是取羔羊“跪乳馴順，群而不失其類”之意。只有皇帝才能穿十二章冕服。所謂十二章，即是將十二種紋章都繡到冕服上。玄衣的肩部織日、月、龍紋；背部織星辰、山紋；碩大寬闊的袖口上織火、華蟲、宗彝紋；赤裳上織藻、粉米、黼、黻紋。配以明黃和赤紅兩色大綬、黃蔽膝，中單和蔽膝上均織有藻、粉米、黼、黻紋。今日宇文覺頭上戴的冕冠也是只有皇帝才能戴的十二旒，翠玉簪。

　　高高在上的冕冠、冕服，讓年少的宇文覺高大威嚴(yán)了起來。突然間，從前那位平凡的宇文覺不見了，消失了，只剩下眼前這位威儀四方的周天王。

　　普六茹堅看得呆了，心中震驚萬分。方才還在跟李圓通戲謔衣裳是用來抬人的，見了宇文覺的十二章大裘冕，才知道，這衣裳的學(xué)問是千山萬水，其間的溝壑也是萬水千山，不可有絲毫的僭越！

　　忽然一陣清脆的石磬聲將普六茹堅的思緒拉了回來。原來是贊者要念前朝拓跋廓的禪讓詔書了。廣場上的人都跪倒在地，已經(jīng)跪地的李圓通，拉了拉普六茹堅的衣袂，普六茹堅這才跪下。

　　贊者念道：予聞皇天之命不于常，惟歸于德。故堯授舜，舜授禹，時其宜也。天厭我魏邦，垂變以告，惟爾罔弗知。予雖不明，敢弗龔天命，格有德哉！今踵唐虞舊典，禪位于周，庸布告遐邇焉。

　　這份簡潔而文辭一般的禪讓詔書，透露出元廓內(nèi)心深處最深的厭倦和懈怠吧？前幾日，元廓親自派民部中大夫元迪將自家象征皇權(quán)的綬帶和玉璽，交給了宇文覺。其實這些東西，早在宇文泰時期，就該交付的。拓跋家族的江山，早就為宇文家族掌控了。那元廓如同木偶，在朝堂之上拖延到今日，也該是解脫了罷？普六茹堅匍匐在地，忖度著前朝皇帝的心思。再起身，看見那宇文覺已經(jīng)穩(wěn)穩(wěn)地坐在龍椅上了。碩大無朋的龍椅讓端坐在中央的宇文覺感到四周都無支撐的空洞。他抬眼瞄了一下距離龍椅一步之遙的宇文護(hù)，見他竟然佩戴著刀，臉上雖有笑容，卻也顯得有些心神不寧。

　　贊者念完了禪讓詔書，又念了一份新皇帝大赦天下的詔書，再宣讀新帝的冊封名冊。

　　追贈先父宇文泰為文王，配享明堂，廟號太祖；追贈母元氏為王后；立妃元胡摩為王后；封元廓為宋公，食邑一萬戶；封宇文護(hù)為大司馬、大冢宰，進(jìn)爵晉國公；封于謹(jǐn)為燕國公，任職大宗伯，立為三老，參議朝政，官至雍州牧； 封趙貴為太傅、晉封楚國公；獨孤信升任太保、大宗伯，晉封衛(wèi)國公；普六茹忠入朝為小宗伯；文王在世的諸子悉數(shù)晉封：庶長子宇文毓進(jìn)位柱國、岐州刺史；四子宇文邕拜大將軍，封魯國公；五子宇文憲授驃騎大將軍、開府儀同三司；……

　　晉封百官的時間很長，卻是有人歡喜有人愁。新朝的官不是雨露，不是普撒大地的雪花。有人加官進(jìn)爵，有人毫無所得；有些加了官爵的人也不是很滿意。比如說趙貴和獨孤信。他們是宇文泰同輩人，是與宇文泰并肩戰(zhàn)斗的好友。在宇文泰時代，宇文護(hù)就是他們鞍前馬后的人，根本不在他們的眼里。如今，卻眼見著他站在皇帝的身邊，橫刀立馬。最為關(guān)鍵的是，宇文護(hù)做了大司馬，這就等于奪了他們的兵權(quán)。自漢武帝設(shè)大司馬之職以來，誰都知道，大司馬除掌兵政外，還可進(jìn)入內(nèi)朝參決政事，秉掌樞機(jī)。就是在剛剛結(jié)束的西魏，大司馬典武事，亦在三公之上。

　　冗長的晉封儀式還未結(jié)束，底下的動靜就越來越大了。先是竊竊私語，一會兒聲音就大了起來，最后居然噪聲四起。引得那贊者也不得不提高聲音。此時太陽已經(jīng)升起，其熱度好像也隨著這噪音而升起。早春的太陽，本不該有如此熱度。那噪音好像是催熱劑，使得端坐在龍椅上的周天王，開始周身起汗，卻又不敢亂動，只好強(qiáng)忍著。

　　那宇文護(hù)卻不可以忍。向前跨出一步，打斷了贊者的宣讀，咬牙切齒道：“何事喧嘩？”

　　才晉封楚國公的趙貴應(yīng)聲接道：“多有不服！故而嘀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