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夜無話。
翌日,雞鳴時分,普六茹堅就起床了。這是他自小養(yǎng)成的習(xí)慣。起床后兩件事:練功、讀書。他是個極為自律的人。多年來,這兩件事雷打不動。作為貼身侍衛(wèi),李圓通也只好每日如此。
普六茹堅的驃騎大將軍府,前廳和中庭由一方寬敞的院子連接。每日起床后,普六茹堅都是先在這個院子里練功習(xí)武半個多時辰后,再去讀書練字。這日李圓通出來時,普六茹堅竟停止了手中的動作,悶悶地開口道:“晌午,你去請?zhí)幍纴怼N艺埶跃啤!?br>
李圓通聽了一怔。趕緊地回了個“是”。其實心里吃驚得緊。這位少主子的性情真的變化了。這低下身段的做派,以前真是難得一見。不過想起昨日,也真替楊素叫屈得很。
普六茹堅凌厲地望了一眼李圓通,嘆道:“不要以為我不知道你心里想什么。是在替他叫屈吧?”他的眼光咄咄地逼視過來。李圓通只得低下頭,也不敢辯解。
普六茹堅又冷冷地嘆道:“是你們不懂堅啊!他昨日送的《將軍行》落款處竟是贈普六茹堅。哼,好個普六茹!”普六茹堅面目陰冷地從鼻孔里哼出了這幾個字。
李圓通聽了這句話,驚駭莫名。臉上泛著驚恐的灰白色。他上前一步,單膝跪地,沉沉地說道:“郎主,這話可不敢說!”
恭帝初年,為了表彰楊忠的戰(zhàn)功,皇帝賜了鮮卑貴族姓氏“普六茹”給予楊家宗族。這可是一項無上的榮耀。怎能如此輕薄?!這要傳出去,是可以殺頭的大不敬之罪。那李圓通聽了普六茹堅的話,怎不驚駭?
其實普六茹堅豈能不知?阿父楊忠跟隨獨孤信南征北戰(zhàn)出生入死,身上傷痛無數(shù),又因勇猛善戰(zhàn)為宇文泰重用,并在他們的提攜下,地位一步一步升了上來。可以說,阿父是用鮮血換來的這份榮耀。作為長子,他已在父親的蔭庇之下,獲得了同齡人都沒有的許多東西。包括這開府的權(quán)利,也包括這鮮卑的姓氏。可是,不知為什么,普六茹堅的心里總好像墜了塊石頭般的壓抑,老是覺得憋屈。是自己過分么?普六茹堅不停地自問。就如這普六茹姓氏,平時他從不以此自稱。可是,昨日楊素居然又提及了它。他該知道自己不喜歡這個姓氏。虧他還題了書法,難不成讓我張掛在墻上,整日看著它?
普六茹堅的心里再次深嘆:楊素,一個極伶俐的人,卻也不知我心。大丈夫豈能改族又改姓?他搖搖頭,像是要甩脫這煩惱似的。不再說一句話,走進中庭的書房,看書去了。
再說那李圓通,趁普六茹堅進書房看書的空隙,急匆匆地來到李九待的廂房里。昨日李九暈厥,后來他也沒有來。也不知這個不知深淺的南方人怎么樣了。普六茹堅已經(jīng)發(fā)了話,讓速速打發(fā)了。可是,如若他病重,就這樣趕走了,菩薩也不會首肯。
東方剛發(fā)白,普六茹堅府里的奴仆們都已緊張有序地忙碌著。李圓通進來的時候,那李九也已醒了,只是還很虛弱。昨日見了普六茹堅,大駭,以致昏厥。想必也是驚到了普六茹堅。他想。所以半夜醒來的時候,他是悄悄地張著眼,動也不敢動一下。這會兒見李圓通進來,便艱難地起身,從心窩里喊出了一句話:“謝謝恩人救命。”
李圓通見狀,知他無性命之憂。當下寬心,平靜地說道:“好些了吧?待會兒進些湯食,即送你回去。”
那人聽李圓通這么說,蒼白的臉色更加蒼白如雪,低下頭,訥訥道:“我能回到哪里去呢?我早就沒有家了。我的巧云也找不到了。”說罷,悲從心中來,淚水噗噗地流了出來。
李圓通見了,也有些凄然。旋即又想到普六茹堅讓他速速將此人打發(fā)了的命令,還想起了普六茹堅當時氣憤的面容。本想硬起心腸說出那句想好的話:“難不成你還就此訛上了我府?”又看見那李九仍在低低地啜泣,那句準備好的話終究未說出。
李圓通左右為難,又想到他今晨還有個任務(wù):要去請楊素。這也是個棘手的活。心下忽然就煩躁起來,語氣生硬地說:“你不要哭了,你這個慫樣子,讓我怎么辦吶?”唉,他嘆口氣,又說道:“你從哪里來?為何流落至此?”
那李九聽了此話,復(fù)又大哭起來:“我乃梁都江陵人。承圣三年,江陵被占,梁王被殺。我梁人數(shù)萬被驅(qū)擄至長安。梁國破矣,家亦破矣。”說完,他仍大哭不止。
盡管看他衣著似為南方人,但聽他說是江陵人,李圓通還是有些吃驚。忙問道:“被驅(qū)往長安的梁人悉數(shù)歸奴了。你怎的單身流落至此?難道你是逃離的奴仆?”李圓通收斂了方才的戚容,厲聲道。
那李九仍在哭泣,聽罷這話,連忙辯解:“非也非也。我不是被驅(qū)擄來的,而是自己尋到此處的。”
李圓通問:“為何?”
李九說:“我本梁庭御廚。西魏大軍破城前,我因祖母棄世而奔喪,故未在宮內(nèi)受屠戮。后因只身回返,途中便聽到了國破家亡的消息,再回到家中,果然空無一人。嗚嗚,都被驅(qū)擄來了長安。”那李九越說越傷心,淚珠子如雨,傾瀉而下。頓了一下,又抽噎哽泣地說:“我追尋來此地。為了尋家人,也為了尋巧云。”
李圓通沉吟了半晌,看他已哭成淚人。心里也戚戚然,不忍心就此打發(fā)。卻又不敢擅作主張將他留下來。一時間竟沒了主意。他在心里嘆了口氣。默默地轉(zhuǎn)身出門。倒把李九尷尬地晾在原處。
巳時已過,李圓通和楊素才回到府里。
普六茹堅請楊素喝酒,這事本不足為奇。可是,因為昨晚送字那一幕。今日李圓通來請,楊素就有些奇怪了。這算是為昨晚的事情道歉嗎?他普六茹堅什么時候變了,學(xué)會了低下高昂的頭?楊素心里冷笑,并不打算將那幅《將軍行》拿出來。但心里卻也有些絲絲的得意。到底在普六茹堅的心中,自己的分量不一般啊。
不過李圓通并沒有提昨晚的事,當然也不可能為昨晚的事道歉,更沒有提及那幅《將軍行》。李圓通不提,楊素也不提。兩人不緊不慢地往府里策馬齊驅(qū)而來的時候,李圓通便講了李九的事,以避免路上的乏味。
李九口中的梁國,其實是一個彈丸小國。建國歷史也只有短短的幾十年。按梁國紀年,是為大寶三年,梁元帝蕭繹請求西魏出兵,攻打不聽他使喚又在成都稱帝的弟弟蕭紀,并由西魏占領(lǐng)了梁州和益州。可是,西魏也并不比他的弟弟好多少。兩州占領(lǐng)了兩年多,西魏也不歸還。這下把梁元帝給氣壞了。又發(fā)現(xiàn)其實西魏的皇帝懦弱無能。于是便派人來下戰(zhàn)書:若不歸還,將殺無赦!西魏的皇帝很慫,可他的大丞相宇文泰是位智勇強悍之人。大丞相專權(quán)數(shù)十年,這是路人皆知的事情。可惜被梁元帝給忽略了。
承圣三年,宇文泰派柱國于謹為總領(lǐng),由中山公宇文護和大將軍普六茹忠率領(lǐng)五萬人馬進兵梁國。宇文泰戰(zhàn)將出身,知人善任;宇文護彪悍;普六茹忠勇猛;于謹運籌帷幄,決勝千里。九月出發(fā),臘月就將那梁元帝誅殺。次年,于謹大軍班師回朝,不僅帶回了得勝回來的將士,還將梁國的王公貴族及百姓數(shù)萬人驅(qū)擄至長安。并立了蕭詧為梁主,實為傀儡政權(quán),附庸于西魏之下。
這番變故,楊素和李圓通兩人都清楚得很。一路上,兩人在馬上一放一縱,有緊不慢地搭著話。只是唏噓不已。想那李九,身處動蕩弱小的梁國,確實苦命。本來老實本分的一個平頭百姓,安安靜靜的日子卻過不上,落了個國破家亡的結(jié)果。
兩人及至府內(nèi)。普六茹堅已笑盈盈地立在中庭的小花園里。初春季節(jié),天氣雖然還有寒意,然而性急的春花兀自綻放。拇指大的迎春花,明黃鮮亮地搖曳在枝頭。普六茹堅站在一大叢迎春花前,臉色也如這花般鮮亮,使得這庭院也明亮俊朗了起來。
見楊素進來,普六茹堅笑瞇瞇地拉過楊素的手,及至一叢青竹前,說:“處道,你且看看,這青竹種植此處可好?那日在獨孤信柱國府上,看到獨孤伽羅就是立在這樣的青竹旁,想必她是極喜歡的。”
楊素見他好似沒有發(fā)生昨夜之事般,在心里冷笑了一下。說道:“怎么,你也要建造一座金谷園么?那金谷園有田四十頃,你這剛剛開的府邸,尚不足呀!”說罷,哈哈大笑。
普六茹堅知道楊素這是故意調(diào)侃,以泄昨日之憤。故也笑道:“豈敢!豈敢以金谷園自比?那是洛陽第一園林,安享之所。賢弟這是要嘲笑我么?”不待楊素回答,普六茹堅即收斂了笑容,語氣真誠地說:“賢弟知道,我并非驕奢狂妄之徒。你真不知我么?”
楊素望了普六茹堅一眼,也收斂了臉上的嬉笑,肅然道:“我知你心。自去年大丞相薨斃之后,晉國公護統(tǒng)理軍國大事,又有柱國于謹護佑。飛揚跋扈,只差指鹿為馬了。倒是司馬昭之心,路人皆知啊!此等情形之下,人人自危,你我還能張狂?”
兩人互望了一眼,似有許多知心在交流。少頃,又相攜至距離青竹兩丈遠的方凳上坐下。早有奴仆奉來茶水。
楊素品了一口茶,望著普六茹堅的臉,沉沉地說道:“恭帝元年。尊君大人與晉國公和于謹柱國并肩作戰(zhàn),又取得了赫赫戰(zhàn)功,亦是生死之交。郎主,前程遠大。”
普六茹堅清清楚楚地聽見楊素喚了他一聲“郎主”,心中遂大喜。郎主是奴仆對年輕少主的稱呼。楊素卻不是他的奴仆啊。他明白了,這是楊素在表明心跡。普六茹堅剛獲開府,可以自選僚屬。楊素這是要歸屬自己啊。
普六茹堅朗聲大笑:“處道,知我也!”
李圓通也聽見楊素叫了一聲“郎主”,又見兩人相視大笑。遂也笑了起來。可是,他心里還懸著一件事,就是該如何去打發(fā)李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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