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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亡國御廚尋千里　　開府少主喜臨門（二）

作者：楊仁金    

　　那日，在宇文毓新府的前大廳中，當普六茹堅帶著李圓通經過成群結隊的三三兩兩的人群時，令人尷尬的一幕出現了：所經過的地方，像是被人點穴定睛一樣。剛剛還在講話的人群，陡然啞語，瞬間安靜！有人微張著嘴，話語驟然停頓；有人驚異地睜著雙眼，面目詭異，像是猛然間見到了令人駭然的怪物；有人目不轉睛地盯著普六茹堅的腦門，像是在心里搜腸刮肚地尋一個最合適的詞，來表達自己所見到的。一個躺在乳母懷抱里的嬰兒，哇哇大哭，洪亮的哭聲打破了這突如其來的安靜；一個冒然撞到普六茹堅跟前的幼童，抬頭看見俯視他的普六茹堅，竟然大叫一聲，旋即悶聲倒地！這一哭一叫之后，整個大廳復又混雜喧鬧起來，各種聲音驚懼地夾在一起，如熱鍋中的滾粥沸騰。

　　盡管當時普六茹堅目光炯炯，面不改色，也并沒有說出一個字。但李圓通知道，少主子縱使氣度非凡，然，眾目睽睽之下，也猶如扒衣裸體一般，個中滋味也是非常人可忍受。

　　李圓通常年與普六茹堅廝混在一起，自然是熟視無睹。若是外人，突然一見，普六茹堅的相貌真是有些駭人：他的額頭非常突出，最為詭異的是，有五條隆起的肉柱從額頭插入頭頂，在頭頂處像是隆起了五只龍角。頭上長角的人，總是給人奇異之相；他的下頜很長也很突出，且棱角分明，造成了下頜部分的線條粗獷，一點也沒有平凡人的曲線柔暢，倒似一條老龍般的生硬；他的鼻梁高聳，目光如炬，犀利如劍。即便不是怒目以示，卻也給人咄咄逼人之態；身材雖然高大，卻是上身長而下身短。這副尊容，使得他出生時，他的母親在第一眼看到他的時候，竟然將他失手跌落于地。

　　而今日，那混蛋的南方人，竟然又以相同的方式讓他難堪！他可是七尺男兒呀，難道南方人都是這么不濟事么？怎么會行為如此過分？李圓通在心里深深地嘆了口氣，望著普六茹堅的背影，感受到他的怒發沖冠，無可奈何地嘆了口氣。

　　普六茹堅悶聲走過中庭，繞過一個闊大的花園，來到后院。這座新造的府邸很大，有前庭、中庭和后院三重，中間有花園隔開。后院很大，有八九間房子，里面人來人往，正在張燈結彩。下月初八，就要迎娶獨孤伽羅了。所以現在整個府邸都是忙忙碌碌，卻又披紅掛綠、喜氣洋洋的。而這后院將會成為夫人和郎主的住所，也是普六茹堅用心較多的地方。

　　本來好端端的雙喜臨門，卻被這忽然冒出來的豎子給攪了。普六茹堅心里頭的恨意涌上來。他咬著牙，在后院廳里的一張條案前坐下，冷冷地對著李圓通說道：“速將那人打發了罷。”

　　李圓通回了個“是”字，便退到他身邊站立。心里愧疚得緊。那南方人是自己自作主張抬進府里的，惹得郎主不高興了。

　　良久，普六茹堅嘆了口氣。語氣低沉下來，像是對李圓通說又像是自言自語：“那獨孤伽羅或許沒有看清我的真面目。如若真清晰了，她還會有興致否？”

　　李圓通有些夸張地大笑起來，忙寬慰道：“郎主忘了？那日宇文泰大丞相召見郎主時，獨孤信大人正是坐在他右。他對郎主可是盛贊有加的。這回也是他親自將最寵愛的小女兒許配于郎主的。郎主才智過人，自不必多慮。”

　　普六茹堅自是知道李圓通所言不虛。第一次見到獨孤信，也是在那次宇文毓和獨孤伽蘭的喜宴上。

　　卻說那回前廳沸騰，普六茹堅與李圓通正尷尬無以自處之時，得到一名奴仆來報：丞相大人召見，在后庭正廳。

　　宇文泰和獨孤信都是鮮卑族，同為領兵打仗的將軍又都處于人生的巔峰。性情豁達開放。自然比漢人士大夫要不拘小節得多。兩人同時出現在兒女的婚慶大典之上，談笑風生。聽人講普六茹忠長相奇特的長子也來了，遂命人招來。

　　那年普六茹堅十二歲，才從馮翊般若寺還俗回家不久。雖在寺廟孤寂長大，素未歷經大場面，然而，他卻不懼。沉沉穩穩地走到兩人面前，躬身施禮。行為舉止落落大方。說話宏聲大亮，用詞精準文明。那兩位大人也只是問了問家常瑣事，并沒有考驗他的意思。倒是那獨孤信，仔細地盯著普六茹堅。似淺薄好奇的婦人一般，把普六茹堅的相貌看了個深刻入骨。

　　今日在獨孤信大人府里，他還特地提及此事，說他的確覺得自己是個不凡之人。當時普六茹堅聽了心里一喜。果然如撫養他的阿阇梨說法一樣。阿阇梨說，普六茹堅的面相里日月山河都有了。這便是上天賜予的“龍顏”！是凡人不可得的貴人之相。

　　這樣一想，普六茹堅的心里好受多了。方才心中如被無數螞蟻噬咬的煩躁感，竟自行退去。李圓通見普六茹堅的面色放松，便接著說：“郎主少年得志，未及束發，便被征為功曹；束發之年，又被授為散騎常侍、車騎大將軍，儀同三司，封成紀縣公。如今又封為驃騎大將軍，并加開府，也是一等一的……”

　　不料，李圓通的話未說完，就被普六茹堅蹙著眉頭極不耐煩地打斷了。普六茹堅冷冷地說道：“你不要再提了。你心里清楚得緊。這繁冗的功名都是因為阿父的戰功，堅要建自己的功名！”普六茹堅的話鏗鏘有力，本就犀利的眼里放出堅毅奪目的光彩。

　　普六茹堅的這副樣子，李圓通是再熟悉不過的。自小，普六茹堅便好勝。讀書也好，習武也罷，他總是刻苦努力，只待勝人一籌，方才安心。

　　這時，前廳門值來報，有人來訪，名曰楊素。

　　聽到楊素的名字，普六茹堅的心里豁然晴朗，面容也晴朗了許多。迅即站起來，往前廳奔來。這楊素比普六茹堅小三歲，是少年普六茹堅為數不多的好朋友之一。與普六茹堅顯赫的家世比起來，楊素的父親便是小吏。然楊素卻是位志向高遠之人，非常勤奮好學，孜孜不倦，在書法和文章上竟高出普六茹堅一籌。普六茹堅雖是好勝之人，對楊素的才華也是敬重有加。

　　普六茹堅走得飛快。李圓通緊緊跟在后頭，心里卻是歡喜得很：那楊素真是來得及時啊，沖散了這惱人的時刻。

　　前廳已經修飾完畢，新的家具和用品一應俱全。因是新開府，所以置辦了剛剛流行起來的高型桌椅，但是普通的家居用具也有漢晉時期的低矮家具。大廳里整潔寬敞，十幾盞黃釉獅子燈將大廳照亮如晝。這種獅子燈也是剛流行不久的，工藝先進。是在蹲伏的獅子背上托一長方形木板，在木板上并排設有三個高筒形燈盞。所以亮度很大。普六茹堅進來時，楊素正在欣賞側面墻上掛著的一幅鐘繇的楷書。楊素身材高大，面目俊朗，穿了一身窄身褲褶常衣，顯得干凈利落。普六茹堅就是從心底里喜歡他這份逼人的英氣。

　　見到普六茹堅，楊素露出一口潔白整齊的牙，笑道：“成紀縣公這是雙喜臨門啊。阿弟特地前來賀禮。”說著，便從懷里掏出一卷軸紙。這是楊素送給普六茹堅升為驃騎大將軍和結婚的雙喜禮物：楊素親自撰寫和書寫的詩歌作品。一首《賀新婚》，一首《將軍行》。

　　普六茹堅見了，心里高興也頗為感動。道：“處道，這么晚了，還難為你親自送來，真真費了心思啊。”說罷，雙手從楊素手里接過。又疾步走到正面條案前，將手中的紙卷徐徐展開。面上一首《賀新婚》，楊素用極為工整漂亮的楷書寫就。

　　綠染和風筑城池，堤邊垂柳景勝詩。夢縈初識，思緒飛越千山始，情似云卷云舒。正是瓜熟豐收時，執子之手到百年，圍巢共度愉悅紛至。心相隨，恩如織。

　　吉祥軟語繞高處，親朋好友賦新句。杯盞頻舉，四目相凝兩不語，蝶舞花蕊如癡。今宵紅燭映無眠，相濡以沫福滿室，色彩斑斕溫馨幾許。天作證，愛永熾。

　　普六茹堅一句句念完，欣喜不已。感動地說：“看得出來，你真真用了心的。這不似你的文風，是用心使然？”

　　楊素笑道：“我本想作賦。卻又覺得太平常普通。所以就想了心事，作了此篇。”

　　普六茹堅點點頭。又展開第二幅。

　　不料，那幅《將軍行》打開后，普六茹堅只看了一眼，便把眉頭蹙上來。隨即將它輕輕地拂過一旁。又冷下了臉，轉過身來。

　　兩人見狀，大吃一驚。心里十分忐忑。這又是怎么了？

　　 楊素知道這位從小在寺廟里長大的老兄嚴謹刻薄不茍言笑的性情，平素里就有些忌憚。今日本是挖空心思，想討個彩頭，卻不知又踏踩到了他的哪根痛筋？

　　普六茹堅默默地不再說話。李圓通也不敢再去條案前看那幅字，也只默默地站在他的身邊。十幾年來，他都養成了這個習慣。楊素見這對主仆如此，只好訕訕地說：“這一晃，竟不知不覺過了亥時。告辭。”說罷，抱拳便走。

　　李圓通跨前一步，小聲道：“且慢些。還是將這幅字帶走吧。”并上前至條案，將那幅躺在條案上無人欣賞的《將軍行》卷了起來，雙手遞給了楊素。

　　楊素單手接過。望了望站在一旁的普六茹堅。見普六茹堅面無表情。便無聲地退了出去。

　　李圓通望著楊素的背影。心里頭暗暗地嘆了口氣。也不敢問普六茹堅。默默地跟在他的后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