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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亡國御廚尋千里　　開府少主喜臨門（一）

作者：楊仁金    

　　近暮時分，太陽無精打采地掛在天上，半死不活地墜在烏云的底端，從絲絲縷縷的云破處，發(fā)出斑駁慘淡的白光，使人的心情無端地厭世起來。而對于已經(jīng)流浪了兩年多的李九來說，即便沒有這病懨懨的日頭，他也覺得自己已經(jīng)走到了生命的盡頭。

　　就是此處了。李九想。他再次望了望那新建的高大的威風(fēng)凜凜的門樓。

　　這門樓是一正門兩側(cè)門的典型府衙，門前有塊寬闊的場地。而此時，李九已經(jīng)無法到達(dá)那場地了，只能止步于離側(cè)門兩三丈遠(yuǎn)的一棵小松樹下。他已經(jīng)沒有一絲力氣，再往前行走一步，對任何世人說一句話了。

　　按照道士的指引，該是此處了。他在心里長嘆一聲。如果運氣好的話，也許會得個安葬，也不至于被野狗鼠貓啃食了。他悲慘地想著。總之能為自己做的也只僅此而已了。他再次在心里悲嘆一聲。又艱難地抬起眼，無限留戀地望了望天邊的落日，便垂下頭來。兩眼一閉，身子一軟，便如一攤稀泥，猝然伏地。

　　西魏恭帝四年，即公元557年。長安城內(nèi)，剛剛晉封為驃騎大將軍，并加開府的普六茹堅新府門前，就發(fā)生了這樣一幕令人不愉快的事情。府中管事李圓通接到門值報告，氣哼哼地快步出來，果然，見側(cè)門處，倒地臥著一人。及至近前，見此人雖然潦倒，卻也面目清朗，周身也還整潔。頭上戴著小氈帽與自己戴的相似，但葛麻制成的上衣寬大，袖口肥大，闊口褲，卻不似自身衣袖窄小的圓領(lǐng)袍服。

　　這身打扮不是當(dāng)?shù)厝税。y不成是從南方來的？來干什么呢？為何又會暈倒？是故意倒在我府門口的嗎？

　　正忖度間，地上的人嘴角蠕動了一下，含含糊糊地聽不清楚。李圓通也不及細(xì)想，只好命人將此人抬回府中救治。

　　李圓通長著一張圓臉，一嘴精致細(xì)密的白牙，言語甚少。看似溫文爾雅，辦事卻凌厲果斷，自有主見。這也是他越來越被普六茹堅看重的原因。

　　戌時，普六茹堅回府。步履輕快，臉上笑意盈盈。李圓通連忙迎上來，見他心情不錯，想必是他與即將成為妻父的獨孤信大人相處甚歡。心下便也歡喜起來。

　　不等李圓通開口，普六茹堅便拽著他的胳膊，繞過前廳回廊，來到中庭還未完全竣工的一處廂房中，對著李圓通悄悄說道：“剛剛看見了獨孤伽羅。”普六茹堅的臉色潮紅，放著光彩，語氣中夾雜著興奮。

　　少主子的這副神態(tài)，連從小跟他一起長大的李圓通也深覺稀罕。沉穩(wěn)嚴(yán)肅寡言是這位少主子的最大特點。今天看來是真的喜悅了。

　　“真是俊美！”普六茹堅的雙眸盯著李圓通，眼里見到的卻不是眼前的這個人。他沉浸在剛剛過去的時光中，嘴里呢呢喃喃的只有這幾個字。

　　李圓通見他這一副癡癡傻傻的樣子，心里不由得好笑。想他這會兒回到府里仍是這樣，那方才在獨孤柱國府上，還不定呈現(xiàn)什么樣兒呢。心里雖這么想著，卻又不敢說出來。

　　那普六茹堅也不理他，自顧自地說：“一叢青竹，一方池水，芙蓉美人，倚竹吟詩。何等的賞心悅目啊！大將軍府也要如此建造這么一處花園。也要有一方池水，也要有蓮，有竹。堅要讓伽羅在大將軍府如同在獨孤府上，過成仙女般！”

　　忽地，那普六茹堅似乎從夢里醒來，雙手按住李圓通的肩，急切地尋找李圓通的眼睛，又急切地說道：“你曉得吟的是什么嗎？是風(fēng)雨凄凄，雞鳴喈喈。既見君子，云胡不夷！風(fēng)雨瀟瀟，雞鳴膠膠。既見君子，云胡不瘳！風(fēng)雨如晦，雞鳴不已。既見君子，云胡不喜！好一句云胡不喜！”普六茹堅大笑，又道：“你以為她吟此詩，是否對我很中意？”

　　李圓通終于忍不住，笑了起來，道：“她見到郎主了嗎？”

　　普六茹堅被這句話問住了。想了想，點點頭，旋即又搖搖頭。回想起當(dāng)時獨孤伽羅在翠竹后面吟詩的情景，他反而恍恍惚惚地不確定。只知道當(dāng)時她的確是將頭伸出竹叢朝他經(jīng)過的回廊望了望，復(fù)又調(diào)皮地縮回去。又與幾個奴婢或是幾個女伴嘻嘻哈哈地吟出了這幾句詩歌。確切地說，那幾句詩是婢子們高聲唱出來的。更有膽大的，隨后又吟唱了關(guān)關(guān)雎鳩，在河之洲。窈窕淑女，君子好逑……的詩句。只可惜自己急著要見獨孤大人，不敢在回廊上逗留，更不敢造次上前搭訕。如此說來，她應(yīng)該是看見了自己，并中意自己的。這樣想的時候，那笑意復(fù)又盈上了他的臉。

　　李圓通見狀，又笑了。心想男歡女愛的心念，果然是難以抵御的啊。那普六茹堅以沉穩(wěn)內(nèi)斂聞名。今日見了一回獨孤伽羅，便癡傻了半日。相伴十幾年，也未見他如此這般笑過。

　　李圓通比普六茹堅年長兩歲。從小在隨國公府里長大。那處隨國公府可不是現(xiàn)今普六茹堅這個驃騎大將軍府，而是他的父親隨國公普六茹忠的府邸。李圓通的父親李景在普六茹忠的麾下做軍士，卻在頻繁出入隨國公府邸的過程中，與府里的童仆黑女相好上了，私自生下了李圓通。可是李景卻不認(rèn)這個兒子，更不曾把黑女娶進(jìn)家門。這樣，黑女只好帶著李圓通在普六茹忠府里留下了。后來，普六茹堅在馮翊般若寺別館出生，并由尼姑帶到寺內(nèi)撫養(yǎng)。四五歲的時候，為了使普六茹堅不致太孤單，普六茹忠遂將六七歲的李圓通送去陪伴，與普六茹堅一起念書習(xí)武。因而，普六茹堅與李圓通雖為主仆，實則有深厚的兄弟情分。平素里這對沉穩(wěn)內(nèi)斂的主仆，在任何場合都很安然嚴(yán)肅。很少像今天這樣說個沒完沒了，時而夾雜著朗聲大笑。李圓通也一反常態(tài)地話多了起來，順著普六茹堅的意思，興致勃勃地說：“若論美貌俊朗，沒有人能比得上獨孤信大人了。試想，柱國府里怎會有貌丑之人？那側(cè)帽風(fēng)流的美談余音猶在啊。呵呵，對了，郎主今日沒有側(cè)帽吧？”說罷，兩人又是一陣哈哈大笑。

　　側(cè)帽風(fēng)流講的就是獨孤信在秦州任職時的典故。一日得閑，他與幾個朋友去郊外打獵。大約是興致太高，居然忘記了時辰，待要回轉(zhuǎn)時，才發(fā)現(xiàn)快到了宵禁時間。按律，一旦宵禁，任何人都不得入城。為了能及時趕回，獨孤信策馬加鞭，一路狂奔。風(fēng)將他頭上戴的帽冠弄歪了，他也來不及整理。就這樣有些狼狽地奔回城里。好不容易歇口氣，信馬由韁起來，卻被路人駐足觀望。獨孤信也沒在意。第二天，街上就有許多人將帽子側(cè)歪地戴在頭上，仿照昨日獨孤信的樣子。過了兩天，更多的人如此效仿。一時間，側(cè)帽成為了時尚。由此看來，那獨孤信的風(fēng)度儀表，堪稱標(biāo)志啊。

　　普六茹堅聽李圓通提及此事，眼里充滿了仰慕欽羨。竟不自覺地將頭上的小氈帽扶了扶，卻也不是刻意歪著。只不過是一個下意識的行為罷了。普六茹堅說：“獨孤信大人可不僅是外表風(fēng)流倜儻，他武藝高強(qiáng)，執(zhí)政有方，智慧過人，是我輩楷模。”

　　正說話間，一名家仆急急走來。見普六茹堅也在此，忙躬身施禮，又對著李圓通道：“那南人醒了過來。”

　　見普六茹堅愕然，李圓通便把李九倒地的情形說給他聽。兩人邊說邊往前廳折回來，李九被安置在雜役住的前側(cè)廂房里。進(jìn)得門里，只見那人正被府里的一個婢子服侍著喝湯，邊上還有兩個家丁，也盯著他看。

　　見兩人進(jìn)屋，婢子慌忙放下湯碗，與那兩位家丁一起，束手呆立一列。李圓通問道：“醒了啊？醫(yī)師怎么說？”

　　一位家丁應(yīng)聲出列，躬身答道：“醫(yī)師說無大礙。只是餓昏。將息幾日便好。”

　　李九聽見說話聲，掙扎著想起來。腰部卻像被抽了筋，使不上勁。頹然地把頭抬了抬。普六茹堅見此，走上前來，伸出手掌向他示意，友善地說道：“起不來，就不必拘禮了。”

　　哪曉得那李九，剛剛還渾濁不清的眼睛，猛然睜得牛眼般大。面部抽搐不止，驚駭萬狀。嘴唇哆哆嗦嗦，竟然死死盯著普六茹堅，說不出一句話來。少頃，竟兀自暈厥過去。

　　普六茹堅看見陌生人在目睹自己容顏之后陡然暈厥。不由得氣沖腦頂！瞬間變了臉。來時的好心境一掃而光，就如秋風(fēng)橫掃落葉般，心里一下結(jié)凍成霜，由盛夏入深秋，轉(zhuǎn)而蕭殺冷酷了。

　　普六茹堅鄙夷而厭惡地瞥了一眼病榻上昏死的李九。漠然地轉(zhuǎn)身，邁著大闊步，三步兩步就步出了房門。也不管李九的死活。李圓通無言地跟在他的后面，明白是那該死的南方人，犯了這位少主子的忌諱。他知道十六歲的普六茹堅，如今是越來越在意自己奇特的容貌了。

　　四年前，朝廷的實際控制者宇文泰親自做主，主動與獨孤信家聯(lián)姻。將自己的長子宇文毓與獨孤家的長女獨孤伽蘭結(jié)為秦晉之好。也就是在那次喜宴之上，普六茹堅因異于常人的容貌，而震驚了朝野。

　　試想那宇文泰是何許人也？此乃當(dāng)朝最核心的人物，說連皇帝都要忌憚他七分也是實話；那獨孤信又是何等的人物？是實握兵權(quán)的八柱國之一，是身擔(dān)尚書令的權(quán)臣。這兩家的長子長女聯(lián)姻，那婚典還不是朝中最重要的大事？還不是盛況空前、人聲鼎沸的熱鬧場面？連普六茹堅也沒有想到，在這種場面中，他一名小小的少年，一個剛從寺廟里還俗回家的無名小卒，會讓那么多的達(dá)官貴人異常失態(tài)！