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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章   白沙洲兮我家鄉

作者：高盛    

　　到第三個暑假的時候，三劉村看起來改觀不少。連續三年，駝峰山栽種的樹苗大都抽枝發葉，一道埡南坡快成一片小樹林了。苗圃場基地也已圈好，正在整地、培土、施肥，大范圍做綠化，今冬明春即將培育新苗。

　　從石拱橋到桃花溪口，山路兩旁的小白楊，有的兩人多高，有的一人多高，無拘無束自由舒展，風吹樹葉“嘩嘩嘩”響。河邊的楊柳枝，又長高一大截。石拱橋像個美男子，桃花溪像個大姑娘，越來越含情脈脈了。

　　木材廠也紅火起來。青石板街的人們，似乎顯得更有精神——至少不用操心孩子的學雜費。最讓人興奮的新聞是，劉老爹托人在楚陽城買了一輛嶄新的飛鴿牌加重自行車。人們在三棵樹下熱議了一個夏天。

　　除了進城托運書本、買筆買紙，自行車基本上歸許前進保管。他經常下山進城，把自行車保養得明光嶄亮的，騎車辦事，來來去去，確實方便多了。

　　趙眼鏡建議劉老爹掛起一個鐘。幫助學生建立警醒感、緊迫感，上課下課不能總靠老師喊。鐘聲一響，學生收心快，便于養成守規矩的習慣，其潛移默化的影響是無法估量的。為什么每個學校上下課都敲鐘，就是這個意思。

　　他還建議劉老爹，三劉村小學從現在開始，就得樹立一個奮斗目標：循序漸進走規范化教學路子，全力以赴明后年沖刺達標，盡快納入全市教育系統，爭取獲得上級政府部門重視和扶持，為將來建設新學校打好基礎。

　　劉老爹知道趙眼鏡自信樂觀、思路超前，更加兢兢業業熱心于教學。好在劉大旗十多歲了，三年級已讀完，自理能力大大增強。尤其對學習上心，不依賴大人督促，自覺得很，始終保持全年級第一名成績，超過眾多大齡同學。

　　閑暇時他經常纏著趙眼鏡，到三棵樹坐在石磨盤上殺幾盤。大人孩子圍著他們看熱鬧，不見幾回輸贏絕不收場。有時他也學著趙眼鏡的樣子，獨自一人全神貫注擺弄象棋，著迷很深。趙眼鏡總是毫不吝嗇地夸獎他，說這孩子天生就有一股當第一的渴望，無論學習還是下棋，堅持下去一定是個好苗子。

　　2在這個暑假還有一件事，讓趙眼鏡感到十分驚喜。有一天下午，他和大旗正在廂房下棋，你走車我架炮，你跳馬我別腿，兩人為爭一步棋互不相讓。劉老爹一個人在廚房忙乎，還說你們只管下棋，今天晚上改善伙食。

　　“老趙，你看誰來了？”許前進還沒跨進廂房的門，就大聲叫喊起來。

　　“來了，前進。哎喲……”趙眼鏡猛一抬頭，拉長聲調，瞬間愣住。幾乎來不及起身，手里棋子還懸在半空。毫無心理準備，許前進居然將他日思夜想的老婆孩子，領到了他面前。劉大旗也忽然一怔。劉老爹趕緊跑出廚房。

　　是的，三個春節四個年頭，一千多個日日夜夜，說遠不過百里路程，說近仿佛千山萬水，除了托人送過幾次米，帶過幾次信，捎過幾句話，久違的家人第一次相見。這古老簡陋的劉家老屋，頓時充滿感動和溫馨。

　　媳婦依然年輕，留著齊耳短發，眼睛一眨不眨望著他。大女兒趙美麗八歲，兩個月前剛過的生日，讀二年級，一雙漂亮的大眼睛，盯著他看，卻叫不出一聲爸爸來。媳婦拉著小兒子，三歲多，在媽媽的鼓勵下，怯生生向他走來。

　　“美麗、小華，快叫爸爸！”媽媽鼓勵著，牽引著，催促著。

　　“爸爸！”小兒子還沒叫出聲，趙眼鏡一把將他緊緊抱起來，用胡子胡亂親他的小臉和額頭。同時另一只手去拉美麗，美麗卻故意躲開了。

　　“美麗，在家天天吵著見爸爸，現在見著了怎么不說話了？”媽媽又一次提醒自己的女兒。

　　“爸爸！我們在家想死你了。”趙美麗忽然雙手遮臉，“嗚嗚嗚”哭起來。

　　“爸爸也想你！乖，莫哭。”趙眼鏡眼鏡模糊，一時不知如何是好。

　　劉大旗悄悄走過來，拉拉趙美麗的衣角，小聲跟她說話。趙美麗扭頭看看桌子，看見她熟悉的爸爸的象棋，慢慢停止哭泣，偷偷擦去臉上的淚水。

　　“好啦，一家子終于見面了。前進，晚上一起吃個飯。”劉老爹招呼著。

　　趙眼鏡恍然大悟，許前進和劉老爹肯定早就商量好，趁暑假用自行車把他老婆孩子接過來，讓他們一家人團聚，給他一個大大的驚喜。

　　 3老婆孩子安頓下來。到底是血緣關系，孩子們很快親近他其樂融融。趙美麗尤其鬼機靈，一會兒問這，一會兒問那，仿佛總有問不完的問題，說不完的話。趙眼鏡讓他們睡木板床，自己湊合打地鋪，陪媳婦聊天到深夜。

　　第二天趙眼鏡和劉老爹商量，決定帶孩子們去白沙洲。順著青石板街來到三棵樹，趙眼鏡一直抱著小華。趙美麗和劉大旗一起，又跑又跳興奮不已。

　　趙美麗對三棵樹最好奇，一會兒數數大樹，一會兒摸摸樹皮，一會兒看看樹葉，一會兒坐坐石磨，圍著大白果轉了好幾圈，就是舍不得走開。

　　劉大旗告訴她，這樹叫白果樹，據說兩千多年了。樹上結的果叫白果，秋天一到，掉在地上遍地都是。撿起來埋土里，有的發芽有的不發芽，炒熟了還可以吃，很香的。白果葉可漂亮了，綠色的、黃色的、金黃色的，厚厚一地，誰見誰喜歡。我和我爹，還有你爸爸，經常來這乘涼、下棋、講三國，好玩的很。

　　有說有笑的空當兒，劉老爹已找來木船，劃船的是那位熟悉的民兵。下石拱橋坐上木船，趙眼鏡老婆有點暈船，過一會也就適應了。孩子們倒不怕。

　　“現在桃花溪可漂亮了，就像你一樣，美麗的小姑娘。還有那路邊的白楊，一排排給我們站崗放哨，等著你們來呢。那都是你爸爸的功勞。”劉老爹指指岸邊的楊柳，又指指遠處的白楊樹，扮著鬼臉對趙美麗說。

　　“美麗，劉伯伯逗你呢。這都是大家的功勞。我只是其中一分子。”趙眼鏡不愿突出任何優越感，趕緊糾正道。

　　“爹，你給我們講講白沙洲吧。”劉大旗靈機一動，提出一個有趣話題。

　　“對，先講講，給孩子們畫個印象。我也很想聽呢。”趙眼鏡隨即附和。

　　木槳把水流分開，木船在水中穿行，沿江美景一點一點向后飛躍。劉老爹把駱駝神在白沙洲邂逅漢江女神、漢江女神解佩贈送駱駝神的傳說，從頭到尾講了一遍。其中講到贈送穿心石、相約穿天節那一段，大人孩子都唏噓不已。

　　木船很快靠近白沙洲，一行人提著鞋子走在沙灘上。上午的太陽還不是太烈，沙灘溫暖又濕潤。劉大旗和趙美麗撒腿就跑，小華在后面“嗬嗬嗬”地追。趙眼鏡夫妻二人忍不住哈哈大笑，也快步緊跟上去。

　　劉老爹眼見這一幕，心想這一家人失去了幾年的歡笑，今天總算找回來了。他自己何嘗不是這樣呢？當年的爹和娘仿佛還在眼前，仿佛就站在白沙洲頭，目送他、還有大旗從未見過的娘親，順流而下直到蹤影全無。

　　4在劉家老屋住了多日，天天粗糧淡飯。臨分別的時候，一家子難舍難離。媳婦含辛茹苦，單薄的雙肩撐起整個家。小華才三歲多，剛剛熟絡起來。美麗古靈精怪，偏是戀戀不舍。孩子們期盼父愛呵護，卻馬上要分開。趙眼鏡步行送家人到桃花溪口，一路抱著小華。目送三人坐上許前進的自行車顛簸而去。

　　送走老婆孩子——趙眼鏡是不能隨意回城的，他也不會隨意回城。他不想因此壞了規矩，也不想從此失了信仰。

　　他沿路獨自回村，心里想著劉老爹的熱情好客，許前進的兄弟情誼，劉大旗的忠實陪伴，小白楊的歡送告別，漢江風的清爽怡人，還有女兒美麗臨走前趴在他耳邊說過的話——“爸爸，我們明年暑假還來看你”。

　　關于白沙洲的傳說，趙眼鏡也是第一次聽劉老爹說起。他本是頗有文化底蘊的文人雅士，白沙洲近在咫尺卻孤陋寡聞。接下來他決定做一次深入探究。他有一種神奇預感：養在深閨人未識的白沙洲，總有一天一定會大放光彩。

　　臨走前一天晚上，他跟媳婦交待過，回城后去教管委找他的老同事，根據所列書錄幫忙借幾本書，村上派人送米的時候順便帶回來。他想看看楚陽地方志，以及當地一些民俗文化讀本，詳細了解駝峰山的起因，厘清桃花溪的脈絡，求證三劉村的來歷，探究白沙洲的風情。

　　幾天來，他纏著劉老爹問長道短。劉老爹知無不言，言無不盡，把自己知道的有關駝峰山、桃花溪、三劉村、白沙洲、駱駝神、漢江女神等等一切，全部竹筒倒豆子一干二凈，講給趙眼鏡聽。趙眼鏡聽得很仔細，邊聽邊記，記了整整一個日記本。劉大旗跟在身邊，聽得如癡如醉，大呼過癮。

　　最后，劉老爹竟然拿出從不輕易示人的劉氏家譜，請趙眼鏡過目并承諾絕不對任何人說起。劉老爹恭恭敬敬打開，趙眼鏡恭恭敬敬翻閱。厚厚一摞，泛黃紙張裝裱成冊，全是毛筆小楷手書字體。中間還夾雜多張散頁。

　　封皮四個篆體大字：劉氏家譜；落款：大明嘉靖劉氏承乾書制。首頁畫像奉本族劉氏祖先：漢光武帝之像。次頁四個漢隸大字：上善若水；正中篆書方章：光武御筆之寶。目錄、譜序、劉姓起源、家族變遷、世系圖表、譜序排行、族規家訓、名人傳記、藝文收錄、風水圖等，書、圖、史、表、志，內容詳備。

　　趙眼鏡也曾接觸過家譜，像這種保存如此完好的并不多見。大明嘉靖，照此推算足有四百多年了。劉老爹輕輕拿出兩張夾頁說：“這是我爹手書《詩三百》之《漢廣》，講述白沙洲漢江女神故事的。這是鄙人手書《白沙洲兮我家鄉》，思念我爹我娘的涕泣之作。大旗他娘把它們夾在藝文收錄頁碼里。”

　　趙眼鏡如獲至寶，把這兩首詩工整抄寫在日記本上，以作紀念。其中《漢廣》前文已作介紹。劉守志撰寫的半文半白《白沙洲兮我家鄉》摘錄于此。

　　白沙洲兮我家鄉，洲如盤兮水中央。

　　銀河迢迢接天外，漢江東去水茫茫。

　　風暴來兮天無光，沙如泥兮流八荒。

　　爹爹含冤赴黃泉，娘心牽掛患病亡。

　　行路難兮跨重洋，淚如雨兮愧難當。

　　奉親伺孝親不在，不孝兒男哭斷腸。

　　漢女神兮慨而慷，心如佛兮送吉祥。

　　劉氏后繼有來人，且燒紙錢慰爹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