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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地主也有紅色的嗎

作者：高盛    

　　為全部完成秋后麥田挖溝任務，許前進帶領全村連續奮戰七天，終于在第八天小雨降臨之前順利收工。劉老爹和趙眼鏡搭伴勞動，一塊田里干活，一個鍋里吃飯，手腳起泡磨出血，腰酸背痛腿抽筋，惺惺相惜成了患難兄弟。

　　劉老爹獲得21工分，趙眼鏡加上每天早上撿糞，一共得到24分半。

　　一天晚飯過后，劉大旗圍著八仙桌，在昏黃的油燈下，學著趙眼鏡平日的樣子，裝模作樣一個人下象棋。趙眼鏡和劉老爹聊了起來。

　　“老劉，打擾你們十來天了，至今不了解你家詳細情況。你帶著大旗，又當爹又當媽的，再加上我來拖累，不容易呀！”趙眼鏡策略地問劉老爹。

　　“趙家兄弟，我四十有三了，屬虎的，叫你趙家兄弟不介意吧？我們劉家的事一言難盡啊！”劉老爹欲言又止，長長嘆一口氣。

　　“不介意不介意，我也屬虎，你大我整整一輪哩。早該叫你劉大哥的！”趙眼鏡平靜的臉龐浮現出興奮的笑容。

　　“是吧？真是巧了，我們大旗也屬虎。我三十六歲、他娘三十九歲生的他，可惜娃子他娘難產，不在了。我一把屎一把尿拉扯大，到現在。”

　　劉老爹起初很驚訝，轉而聲音低沉，露出難以掩飾的悲戚狀。

　　“爹，我屬虎。”劉大旗頭也不抬，忽然冒出一句。

　　趙眼鏡就此打住話茬，搓一搓手掌，心里想起遠在楚陽城的老婆孩子，不知道這些天，她們是怎么過來的。

　　他特別想念剛懂事的女兒美麗，還有襁褓中吃奶的幼子。好幾天不見爸爸回家，美麗準會哭哭鬧鬧。

　　她媽媽一個人要管兩個年幼的孩子，如何是好呢？想必手忙腳亂了吧？能不能安心吃一口熱飯呢？再也睡不了一個囫圇覺了吧？

　　后來幾個晚上，劉老爹斷斷續續談起劉家往事。趙眼鏡一邊聽，一邊表示理解，一邊深表同情。下面是趙眼鏡日記本上的文字，摘錄幾則匯集于此。

　　11月9日，秋，有小雨。

　　老劉本名劉守志，他爹劉良仁國民黨時期做過駝峰山地方保長，也利用保長身份掩護過不少中原突圍的新四軍傷病員。解放前夕，三劉村進駐土改工作隊，劉家土地被全部收繳分給翻身做主人的農民，劉家老屋滿堂家私擺設也被沒收充公或焚燒，劉良仁被當做地主惡霸，遭到公開審判鎮壓。

　　三劉村村民大部分姓劉，大都與老劉家供奉同一祖先，幾乎全是不出五服的遠房。許前進他爹和蔡木匠，是三劉村為數不多的外來戶，那時還在老劉家打長工幫著干些農活。大家知道劉良仁名為保長，實則為人處事知書達理，亂世之中憑借一己之力委曲求全保境安民，并沒有做過什么特別傷天害理的事情。

　　公審當日，群眾在青石板街三棵樹集會。有人當街打抱不平，說劉良仁雖然反動，但是也有紅色的一面，救過不少新四軍戰士，罪當不至于死。工作隊組長聽聞此言怒目圓睜，大手一揮喝叫一聲：“地主也有紅色的嗎？！”

　　就這樣，劉良仁被判地主惡霸、罪大惡極、嚴懲不怠、死有余辜，當即押至后山處決。劉守志當時漂洋過海，三個月后才回到剛剛解放的上海，輾轉戰火紛飛的長江沿岸，還走在急切回家的路上。

　　劉守志回到家，聽說父母先后雙亡。將族人草草收殮的雙親尸骨，移至駝峰山劉家祖墳，把爹娘合葬一處，大哭一回。他知道劉家已是一貧如洗，取出他爹藏在后院房間暗墻的劉氏家譜，又痛哭流涕一回。多年跟在身邊不離不棄也不曾生育的婆娘，陪他守著劉家老屋閉門不出，度過一段心如死灰的苦悶日子。

　　2以下仍然來自趙眼鏡日記。日記里零星記載著劉家老屋后來發生的悲慘而凄涼的故事。

　　11月12日，秋，雨停，陰。

　　劉守志三代單傳。百善孝為先，無后為大。到他這一代，并無兄弟姐妹。他爹生怕斷了劉家香火，十六歲就為他包辦一樁婚姻，迎娶鄰縣大戶李氏千金。李氏年方十九歲，比劉守志大三歲。女大三抱金磚，二人正是郎才女貌的金玉良緣。婚后小兩口夫唱婦隨，一副和和美美的恩愛模樣。

　　可是十幾年過去，始終不見兒媳婦小肚腩隆起。他爹他娘抱孫心切，心急如焚，劉守志卻滿不在乎，說不過是或早或晚的事。礙于情面，劉良仁也不好向兒女親家發作。只是從此兩家走動漸疏往來，李氏千金也很少再回娘家。

　　劉良仁從此多了一門心事。經多方打聽，有外來收購木材山貨的客商，告訴他說這種病，漢口和上海的洋醫院能治。劉良仁籌辦好銀元錢幣，堅持送兒子兒媳出門，下桃花溪坐木船，過白沙洲去楚陽，換乘到漢口的小火輪。

　　他爹一再交代說，漢口如果不能醫治，就轉道上海或者西洋，記得早去早回，不忘寄信回家，勿使爹娘掛念。他娘一直送到白沙洲，目送他們遠去才回家，一路涕泣漣漣。誰知劉守志二人一去三年杳無音訊，他娘日思夜想，兵荒馬亂擔憂過度，竟然一病不起嗚呼哀哉。臨死不愿瞑目，還在念叨兒的名字。

　　11月16日，無雨，陰晴不定。

　　其實，劉守志帶著嬌妻，一路顛簸兇險異常。先是到了漢口，因戰事趨緊，滯留一年多，辦不了事。后來打聽到洋醫院撤退上海。有人給他一張紙條，上面寫著洋醫生的姓名地址，叫他們搭乘一輛英籍貨輪直接到上海找他。臨近上海聽說解放軍正準備攻打浦東，英輪不敢靠近，竟然直下吳淞口，也不顧船上華人反對，短暫停靠香港后，徑自駛向茫茫大海，折返英吉利。

　　漂洋過海，酷熱難當，人人眩暈，嘔吐不止。船靠岸了，幾十位華人被驅逐下船，所攜貴重物品全遭洗劫。然后被當做難民，禁錮在碼頭邊一個小酒店里。實行軍事看管，嚴禁出入。兩個多月后，才又被趕上另一條駛回亞洲的海船，終于踏上歸鄉之路。中途好幾人得熱病，尸拋大海，永別故土。

　　停靠過幾個國度，換乘過三四次大船小船，回到上海后，人人面黃肌瘦、衣衫襤褸。這時上海已被我中國人民解放軍占領接管。劉守志同船而行的中國人，慶幸重回祖國懷抱，大罵英帝國主義者任意胡作非為、公然綁架勒索、大肆收刮民財、不惜草菅人命的倒行逆施，實在有辱西洋文明之風。

　　劉守志趕緊給老爹寫信，向他們訴說一路艱辛。并計劃在上海停留三個月，好好看看回到共產黨人手中的大上海。經同船而歸的當地人接濟，來到新生的人民醫院給婆娘看病。醫生檢查后說，你婆娘沒毛病，注意營養和休息。

　　他哪里知道，自己一路走一路寄回的家信，從漢口到上海，歷時三年多，都因戰亂不知所蹤，根本沒有送到家人手中。他更不知道，這三年多里，世界已經發生翻天覆地的變化，他再也見不到伺親奉孝的爹娘。

　　3劉守志被人暗地里喊作“劉瞎子”，不是因為他眼神不好。其實他眼睛好著呢，不是青光眼，既不近視也不遠視，年紀輕輕更談不上老花。也不是因為他平日里喜歡瞎說、瞎折騰，像個敗家浪蕩公子樣。

　　相反，劉守志人如其名，從小信奉溫良恭儉讓，聽他爹娘的話從不逾矩，聽他婆娘的話從不拈花惹草，也不見誰傳播過他的是是非非。

　　他小時候讀過自家私塾，之乎者也略通一二。興趣來時會跟你文縐縐地講一番儒釋道佛，或者即興來一段拿手的三國評書。由于經常陪他老爹收租放糧、買賣山貨木材，一年總要去楚陽走動幾次，漢口也沒少去，因而見多識廣。

　　加之后來經漢口去上海，聽說還遠涉重洋，更加開了眼界，長了見聞。因此，一般排面上的迎來送往、對答應酬，往往得心應手、禮數周到，絕非一般山民可比。駝峰山方圓幾十里，除了他爹，他就是數一數二的響當當人物。

　　至于為什么被人送一個“劉瞎子”的不雅外號，趙眼鏡在后面的日記里是這樣記述的。

　　11月22日，無雨，陰晴不定。

　　劉守志外號“劉瞎子”，與他多年求子不得有關。駝峰山稱此種人為“瞎子命”。都以為老劉家在他這一輩將要終結，傳宗接代不下去。有年長族人同情地游說他，趁早學點耕田種地本領，過繼一位聰明伶俐的同族后生延續香火。

　　劉守志半信半疑，為了生存重新做人，和族人一起早出晚歸下地干活。悄悄跟他婆娘到三棵樹祈愿，到白沙洲祭拜漢江女神，同時夜里也更下功夫。

　　沒想到，后來婆娘果真龍胎珠結，七個月后早產誕下一名男嬰。只是可惜，當時他們正在生產隊搶收，婆娘就在田埂上臨盆。接生婆還沒趕到，悲天愴地一聲大叫，金燦燦的小麥地，落下一片殷紅殷紅的血跡。

　　孩子終于保住了，相依為命的婆娘卻從此撒手西歸。劉守志左臉喜右臉悲，感嘆造化如此弄人。

　　劉守志喝過墨水，滿腹經綸。一部《三國演義》背得滾瓜爛熟，講得頭頭是道。可是一肚子墨水解決不了孩子饑餓。好在同村宗親不忘族誼，貼心貼肺幫他撫育孩子。吃百家飯，穿百家衣，小孩子一年年長大。劉守志深感新中國紅旗飄飄、黨恩浩蕩，讓他這個舊中國過來的人也倍覺溫暖，因此為孩子取名劉大旗。意思是愿意永遠擁護紅旗始終不渝。

　　從此他徹底卸下包袱，不再念起舊日身份。因為他識文斷墨、處事公道，村里同情他爹是錯殺，推舉他為三劉村生產隊長。直到新一輪運動來臨，他被免去職務。年輕的許前進接替他，帶領全村百姓，大干快上社會主義新農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