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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四　　趙眼鏡下放駝峰山（二）

作者：高盛    

　　3趙眼鏡這時才抽得閑來，把自己將要安頓的地方，里外看個遍。

　　十幾米長、四五米寬的一大間廂房，除了自己放在地上的行李挑擔，四壁空蕩蕩的，一眼望到底。白石灰墻已經發黃，到處泛著烏黑的油漬。靠里一個角落，堆放著幾塊半截磚頭。墻壁上貼著幾張廢報紙、兩張舊年畫，花花綠綠的，有幾處張開嘴耷拉下來，露出壁上原本斑駁的小孔。

　　右山墻靠里搭一架木梯。一看就知道是上好松木做的。厚厚的木方，漂亮的紋理，牢固的榫接，沒有一絲開縫或裂痕。趙眼鏡手扶木梯，感覺很光滑，像是上過桐油。蹬蹬蹬爬上去，上面是個二樓夾層，墊著厚厚的松木板，走在上面幾乎聽不到嗡嗡的腳步聲。很結實，絕不會有一腳踏空的擔心。前后墻各開一扇不大不小的木窗。屋里沒什么物件，只在中間空曠處擺放一張木板床。木板床看起來有些破損，一屁股坐上去試一試，馬上吱呀吱呀地響。

　　趙眼鏡下了木梯，走出廂房的門，沿著搬行李走過的回廊，來到堆滿各種農具的大門垛。走下三級石階，抬頭仰望天井。秋后的陽光撲面而來，藍天白云觸手可及。四邊回廊上的二層夾壁，大約兩米高，都是筆直的松木板，一塊一塊拼接圍成的。板面上的木雕刻畫，非常耐看。

　　左廂房一側，雕刻飛禽走獸，正中一個展翅飛蝠，寓意福祿到家、蓬蓽生輝。右廂房一側，雕刻花鳥蟲魚，正中一條游動鯉魚，寓意魚躍龍門、連年有余。大門內側，雕刻一排稻麥粟黍，取意風調雨順、五谷豐登。堂屋正側，左龍右鳳，中間一個大大的篆書“和”字，取意天地人和、龍鳳呈祥。

　　不錯，標準的四合院子。有些年代了。劉家老屋不一般。果然是個大戶人家。想不到偏僻的駝峰山一角，還有藏龍臥虎之地。誰說這里叫做老鼠尾巴溝哩？是人們以訛傳訛來得太少的緣故吧？趙眼鏡四處張望，暗自心生贊嘆。

　　還有那個許前進，年輕的生產隊長兼民兵連長，小伙子長得排場，個子高高的，就是有點瘦。說話一套一套的，還真有點土生土長的基層干部模樣。

　　趙眼鏡回到廂房，心想許前進在村口接他的路上，肯定早已計劃好要把他安頓在老劉家。他說劉家老屋是三劉村最寬敞的房子，比他家好多了。離他家也不遠，就在斜對面，他可以隨時過來看看。村里有民兵巡邏，老百姓的眼睛雪亮著呢，不怕你惹是生非，或者偷偷跑掉。

　　還說你來三劉村，上面交待過，就干三件事：早上撿糞，白天干活，晚上檢查。只要你安心勞動，勤快，性子不格外，村里人不會把你怎么樣。老劉被撤掉隊長以后，組織上叫我們盯著他，規規矩矩干活嘛，我們也沒有為難他。

　　你來我們這里，算是來對了地方。三劉村山多水也多，到處青山綠水，天地廣闊的很。老百姓特別勤快、樸實、熱情，你來我們這不會吃虧的。爭取好好勞動，好好表現，對組織上也好有個交待。說不定上級嚴格審查后，還會調你回楚陽，繼續干你的大事業。

　　趙眼鏡胡思亂想著，不由得又想起他自己。他記得自己二十歲時，農林大學植物學系剛畢業，就在山西老家參加工作。而后跟著解放軍南下，在河北河南搞土改。后來一路來到楚陽市，先是在部隊兵站做會計，幫助南下的軍民籌集糧食。很快全國解放，因為工作出眾，上級指派他轉任地方牽頭籌建一個鄉政府。

　　在全國人民熱火朝天、大干快上、跑步進入共產主義的日子里，他帶領全鄉人民開荒種田、植樹造林、大辦水利，工作開展得有聲有色，多次獲得上級表彰和提拔。二十八歲不到，就被任命為楚陽市一個縣級人民政府主要負責人。感謝上級領導關心，還給他介紹一位賢淑的高中生媳婦，并有了兩個兒女。

　　沒想到，他正準備大刀闊斧干一番事業，為楚陽人民貢獻自己的全部所能，一個莫名其妙的不祥消息突然降臨。

　　有人向上級部門寫信，說他是舊社會的知識分子，本名叫趙富貴，解放時期才改名趙解放，歷史出生不清白。在沒有徹底查清身份之前，絕對不能繼續擔任領導職務，必須馬上下放農村勞動。未經政審過關堅決不得返城。

　　就這樣，三十一歲的他，拋妻離子、孤身一人，被遣送到駝峰山三劉村。并指定許前進民兵連，監視他一舉一動，包括他的飲食起居和勞動情況。

　　原本為上下班方便，政府給他安排一輛自行車代步。那輛部隊淘汰下來的黃包吉普車，只有工作出行時他才會使用。

　　一大早，他自己騎自行車馱運行李挑擔，剛來到三劉村村口碰到許前進，自行車就被派來遣送他的兩位同志沒收騎走，說決不能讓右派分子繼續揮霍國家財產，必須無條件上交。

　　4趙眼鏡行李很簡單。一張卷起來的蘆葦草席，一張暗紅色的印花床單，一個繡著鴛鴦的繡花枕頭，一床白色罩面的棉花蓋被，已被他熟練地鋪好在二樓夾層的木板床上。

　　兩件白色的確良襯衣，一黃一籃兩條滌卡大腿褲，一件綠色軍大衣，這些都是他平日的工作裝束，現在整齊地疊放在床頭。

　　一件帶著精致手工織紋的粉紅色毛衣，他拿在手上貼著耳根舍不得放下。這是他媳婦挺著大肚子，連續幾個月，親手為他織的結婚三周年紀念。

　　他走的時候特意把它帶在身邊。一雙嶄新的黃布解放鞋，臨走前媳婦給他新買的。還有一雙穿過一年多的黑色皮鞋，一雙夏天穿的灰色塑料拖鞋，用舊報紙包著帶過來的，現在已并排放在床底下。

　　樓下擺放更簡單。門口放一個白色搪瓷盆，一條舊毛巾，一個刮胡刀，一把木梳子，一個舊牙刷，一盒還沒開封的中華牌牙膏。

　　一個白色的帶把搪瓷缸，里面插著一雙筷子，都放在門口的搪瓷盆里。一小袋碎米面，敞開布袋口透透氣，倚靠在另一邊的墻根處。

　　房子中間擺張小桌子，剛才大旗送過來的，桌上一個塑料袋還沒打開。因為桌子不大，又比較矮，也沒有椅子，占不了多大地。整間房子看起來還是空空蕩蕩的，顯得寂寞冷清。

　　趙眼鏡把墻角的磚頭石塊搬過來，疊在小桌子旁做成椅子墊，用嘴吹一吹浮灰，拍拍屁股坐下來。

　　“趙叔叔！”小男孩劉大旗端著一只大碗，慢慢走過來，口里沖著他叫，“趙叔叔，中午過了，我爹說你剛來，請你吃一碗南瓜干飯。”

　　“哦！這么快！快進來！”趙眼鏡正低頭想著什么，放下手里一直握著的象棋子，忽地一下站起來，接過大旗端的碗，順手放在桌上。

　　“趙叔叔，你在做什么？”劉大旗看見小桌子上，一個個圓圓的木塊，有的刻著紅字，有的刻著黑字，胡亂放在一張漁網狀的格子紙上，好奇地問。

　　“哦，我剛才在下象棋呢。楚河漢界，你知道不？你會不會下象棋？我以后教你！”趙眼鏡一臉關愛之情。

　　“我爹沒教過我。”劉大旗咬一咬手指頭，一邊向外走一邊嘟噥著說，“我爹催你趕緊吃飯。一會兒我再來收碗。”

　　收拾完屋子，又一個人下了一盤象棋，渾然不覺早過午飯時間。直到劉大旗喊他，才感到真的餓，肚子咕嚕咕嚕開始鬧革命了。

　　趙眼鏡端詳著那碗飯：大陶瓷碗，瓷釉說不上白細，又昏又黃的色調。一雙紅油木筷子，大概是怕丟失，筷子一頭用刀刻印，再用紅線綁在一起。筷子上的紅色油漆已脫落多半了。拿起來吃飯的時候，就像手握一對難兄難弟。

　　碗里幾乎全是南瓜，沒有一絲半點菜肴，不多的幾顆白米粒，混雜在南瓜里面濫竽充數。筷子斜插在碗沿邊，正好遮住一個崩缺的小口。

　　趙眼鏡嘗一口，南瓜飯卻是又香又甜，還夾著淡淡的咸味，就是缺少點自己平日里最愛吃的家鄉醋的味道。

　　5因為沒帶鍋碗瓢盆、油鹽醬醋，開不了火，趙眼鏡的晚飯是和劉老爹他們一起湊合吃的。一人一碗白菜葉燉面糊糊。趙眼鏡想加點醋，劉老爹抱歉地說很久沒吃過醋了，只好作罷。

　　劉大旗那孩子卻吃得香，一大碗白菜葉面糊糊，呼哧呼哧幾下就碗朝天。吃完還用舌頭舔一圈碗邊，嘴里吧啦吧啦地響。

　　劉老爹知道孩子還沒吃飽，用筷子把自己碗里的面糊糊撥弄一些給大旗，嘴里不住提醒他，吃慢點，吃慢點，別燙著嘴。

　　吃完飯，劉老爹帶著趙眼鏡，打開堂屋側門，轉而穿行到劉家老屋后院。劉大旗牽著劉老爹衣角，緊跟在身后。

　　“原來你們劉家還有一個后院！是兩進的四合院子吧？”趙眼鏡問。

　　“是的。這院子是大明朝祖上承乾公，耗資白銀三千兩，邀請四方能工巧匠，歷時一年多蓋成的。當時冠絕駝峰山，距今四百多年了。劉氏家譜有記載。”劉老爹說到這，眼里閃出一絲別樣的光，瞬間卻又消失不見。

　　趙眼鏡跟著劉老爹，走一走，轉一轉，看一看，又站著說了一會話。天擦黑，沒有出大門，他向劉老爹借一盞自制煤油燈，一個人坐在二樓夾層木板床上，拿出枕頭底下的日記本和鋼筆，像往常一樣，記錄下當天的見聞。

　　11月1日，秋，晴。

　　今日下放駝峰山革命老區，來到三劉村，落腳在老劉家的劉家老屋。駝峰山三劉村生產隊長兼民兵連長許前進，高中畢業，是全村唯一一個黨員，個高口才也好，很讓人想起自己當年的模樣。

　　劉老爹地主成分，原本是大戶人家，現在保留著自家祖宅，房里家私擺設可能早都充公了。為人還和氣，當過三劉村老隊長。自個帶個孩子，名叫劉大旗，七歲，看起來聰明，腦袋瓜子靈活，第一天認識就喊我叔叔，還幫我盛飯端飯。比一般孩子聰慧多些，將來長大也許是個有用之人。

　　剛開始以為劉家老屋只是一個四合院，晚上進了劉家堂屋才知道，這堂屋后面還有一個四合院，原來是個二進院子。地方很大，用的木料很好，大多是松木，建得也精致。尤其堂屋和二樓夾壁，木雕畫栩栩如生，寓意豐富而喜慶。

　　老劉和他的孩子大旗，住在首進堂屋里。三間正房，中間一間格外寬大，正面掛一幅毛主席像。一張紅心柏木八仙桌，放在堂屋中央。只有兩把歪歪扭扭的松木椅子。老劉和大旗住左邊，右邊房空著。后院的房子全都空著，走廊角落到處蜘蛛網，一股潮濕發霉的氣味，什么擺設也沒有。

　　我住在前院廂房，睡覺在二樓夾層。這房子比我們家大多了，一個人怕是怎么也住不了。中餐吃的南瓜干飯，晚餐白菜葉面糊，劉老爹做的，大旗幫我端飯，這孩子勤快。飯很好吃，就是缺點醋。劉老爹說他們家已經很久沒吃過醋了。我問大旗，這孩子不知道什么是醋。雖然只有一碗南瓜飯和白菜葉面糊糊，沒有菜，但我想這可能是老劉家這幾年最豐盛的一頓飯吧。

　　明天開始參加勞動！我已經準備好迎接考驗！就像當年第一次參加工作，不怕吃苦，勇往直前！全力以赴，堅持就是勝利！

　　偉大領袖毛主席萬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