列車在蜿蜒的線路上行進,安誠心里仍然放不下這件事,他反復琢磨:無風不起浪,這個消息絕不會是空穴來風!否則,車務段的小伙子怎么會言之鑿鑿呢?勞人科的矮胖男人盡管沒有肯定,可也沒有完全否認,而是說“這也輪到你打聽嗎?”不正是表明確有其事么?又叫“回去等著吧。”等什么?自然是等正式通知了!安誠又高興起來,把一天的辛勞全都拋到腦后去了。
車過道岔猛一晃動,安誠頭被碰了一下。他忽然間又想到:如果自己上不了大學,而葉夢云去了,從此遠走高飛,自己豈不是竹籃打水一場空嗎?可是不告訴她,又不忍心。他不能讓自己心愛的人失去這么難得的機會,他真誠地希望她好。再說葉夢云的父母在南嶺車站工作,遲早會知道。而且單位早晚要正式通知,不如現在親自告訴她,她會感激自己的。
回到工區,正趕上開晚飯。如同往常一樣,工友們三三兩兩圍坐在餐桌旁,一邊狼吞虎咽吃著飯,一邊又說又笑聊著天,享受著勞作后的閑適。
安誠顧不上放下勞保用品直奔飯堂,抹了一把汗,搖著手大聲說:“嗨,大伙靜一靜,我帶回來一個振奮人心的好消息!”
大家停下筷子,專注地望著他。
安誠張嘴要開腔,四下里看看卻不見葉夢云,楞了一下,一轉身又跑了出去。大伙面面相覷,正詫異間,安誠拉著葉夢云進來了。脫了工裝的葉夢云身著白色的確良襯衣,橄欖綠褲子,輕盈地走到餐桌旁坐下。安誠這才開始繪聲繪色講述一天的所見所聞。安誠的話音剛落,飯堂里即刻炸開了鍋,大家七嘴八舌地各抒己見。
“呵,太好了!千載難逢的機會!”
“我就說嘛,大學肯定要恢復招生,不招生,人才從哪里來?科技怎么進步?社會怎么發展?”
“推薦推薦,關鍵是還不知道究竟怎么辦?不會又是領導說了算吧?”
“只要公平、公正、公開,咱們這些小老百姓就沒意見?!?br>
“年輕人都去上大學,工區的活靠誰干?”
“你真是胸前掛笊籬——勞心過頭了!”
“咳!咳!沒聽人家怎么說咱們嗎?遠看像個逃難的,近看像個要飯的,再看是個撿破爛的,仔細一看,喲!原來是工務段的!哦!就這樣子還指望上大學?”
“我看是狗咬水脬空喜歡,耳朵嘴巴過過癮!”……葉夢云睜大眼睛,屏息靜氣一字不落地聽完安誠的話,沒理會眾人的議論,低頭回宿舍去了。
此時,葉夢云并不像安誠想象的那么高興,突兀而來的消息使她陷入了十分復雜的心境。作為一個自幼聰穎好學,成績優異的高材生,上大學曾經是她人生最大的期盼,為此她付出了最好的年華。然而,高中畢業之年,歷史卻和她開了一個殘酷的玩笑,一紙大學停止招生的文件徹底改變了她的前途,她從小編織的理想夭折了,希望破滅了。這個變故使她遭受了極大的精神創傷。她百思不得其解,想不通為什么會是這樣。無奈和痛苦中,她不知流過多少的眼淚,度過多少不眠之夜。面對上山下鄉插隊落戶的滾滾洪流,許多同學撕毀焚燒了課本、筆記,而她卻不忍心,默默地含淚把它們包好,小心翼翼地珍藏到柜子里,開始了自己當農民的生活。今后的路在哪里?誰也不知道。繁重的農業勞動之余,她不計其數地反復在找得到的典籍、報刊、文件中查尋,試圖弄清“上山下鄉、插隊落戶”的準確含義和時間概念,弄清自己還能不能離開這個和自己從沒有過一絲一毫關系的陌生山寨。但是她一次次失望了,單純的姑娘看不懂深奧的政治,看不透紛亂的現實,看不到自己未來的前途,她能做的就是在苦悶、迷茫、糾結中忍從和苦熬。每次安誠到抱犢寨來,都會讓她的心境掀起不小的波瀾。安誠真摯的同學之情使她感動,同時倆人生活的落差也深深刺痛著她。同窗多年,幾近被自己忽視了的差等生,如今卻如此光鮮地來探望自己,其中不乏同情和憐憫,葉夢云心里不能不泛起陣陣酸楚。每次送別安誠,葉夢云都堅決地勸說他不要再來,她不愿意反復遭受這種精神上的折磨,盡管她完全心領了安誠的情誼。日子一天天地過著,貧瘠的山區、艱苦的勞動、封閉的環境、漫長的時間逐漸磨鈍了她的感覺。生活在社會底層,她已經沒有了什么奢望,只希求有朝一日能夠走出山寨,找一個有本事,有前途,同自己情投意合的男人結婚生子,平平靜靜過普通人的日子,就像自己從小生活的南嶺縣城所有的女人那樣。
好在生活并沒有忘卻這些年輕人,潮起潮落,他們終于盼到工礦企業開始招工了!當春風吹綠大山的時候,第一批招工指標下達了,來的是南嶺機械廠。招工辦法是群眾推薦,擇優選拔,組織批準。抱犢寨的知青們歡呼雀躍。但這只是極短的時間,很快,知青們就八仙過海各顯其能,紛紛忙碌起來了。相互之間似乎突然變得生分,都不約而同地回避涉及與自己有關的招工話題。就像浮在水上的鴨群,表面上水波不興,底下兩只爪兒卻使勁地撲騰著。在這個無聲的競爭和比拼中,葉夢云滿懷著信心和期盼,因為她自認為在抱犢寨的知青中,自己最具備推薦的條件:下鄉最早,群眾關系最好,表現最突出,又是公社先進知青,十拿九穩招工指標應該落在自己頭上。
一天天過去了,一切都悄無聲息,似乎壓根兒就沒有招工這碼事,但事實上該發生的都已經發生了。一個月后,山寨里風傳生產大隊長的女兒——一個回鄉知青,已經被南嶺機械廠招工錄用,很快就要走了。說什么葉夢云也不相信這是真的,因為沒有通知,沒有開會,沒有推薦,沒有經過所說的那些程序呀!葉夢云胸口象堵著一塊石頭,她吃不下,睡不著,索性跑了幾十里崎嶇的山路,找到駐在公社的南嶺機械廠招工組。一位身穿藍色工作服的師傅接待了她。看著她滿頭大汗,氣喘吁吁的樣子,遞上一杯水,讓她坐下。面對這位和藹的中年人,她這些天壓抑在心里的焦慮和委屈突然涌了上來,眼淚怎么也止不住。抽泣了好一陣子,才漸漸平靜下來。聽了葉夢云哭訴的問題,這位師傅皺起眉頭,轉身拿出一個檔案袋,仔仔細細翻看了好大一會,然后嚴肅地說,從材料看,沒有任何問題。群眾推薦意見、每個知青得票多少、組織鑒定、大隊和公社審查結論、負責人的簽名、各級的公章、樣樣都很齊全。姑娘呀,你的心情可以理解,但反映問題必須實事求是。你回去吧。別太難過,這次招工沒走得了,好好表現,以后還有機會。葉夢云明知這一切都是無中生有的編造,但卻無力扭轉。她悲憤地想,天知道這些材料是怎么搗鼓出來的,可是它卻足以決定人的前途和命運!一個區區生產大隊長不過芝麻一樣的官,之所以為所欲為,就是憑借手中的那一點權力??!葉夢云抗爭無望,沮喪地回到抱犢寨。
沒錯,后來機會的確一次次降臨,可是又都一次次擦肩而過。先是回鄉知青憑借得天獨厚的本土優勢和親緣關系,自然近水樓臺先得月,要什么條件就有什么條件,一個個頂著虛假的桂冠,捷足先登,參加了工作,離開了山寨。葉夢云和其他外來的插隊落戶知青,與這里毫不沾親帶故,自然無望。隨后,就是眼睜睜地看著知青點有家庭背景、人脈靠山的走了;尋情鉆眼,使出渾身解數趟后門的走了。抱犢寨只剩下她一個最后的知青。每到夜里,她孤苦伶仃躺在土炕上,默默流著眼淚,整宿整宿合不住眼。房東大娘同情地對她說,姑娘,不能就這樣憨憨地等,等是沒有指望的。你親眼瞅見那些知青是怎么走的?,F在都說,看著人家走后門,別生氣,自己要能走后門,別客氣。得回去托托關系,想想法子,尋搜尋搜親戚朋友里有個一官半職的,也幫你說句話嘛!葉夢云何曾不想這么做,可父親是本本分分的扳道員,母親是普普通通的客運員,要權沒權,要錢沒錢,哪里有通天的本事去搬動有權有勢的人開口幫她呢?又苦打苦熬了幾年,直到國家下發文件,所有上山下鄉插隊落戶的知青一鍋端,全部回城的政策實施,葉夢云才招到了鐵路。
這些年刻骨銘心的磨難,像一場不堪回首的噩夢,泯滅了她學習的渴望,上大學早已成了遙遠的天方夜譚。誰知安誠帶回來的消息卻重新殘酷地刺中了她心底的創傷。葉夢云忍不住啜泣,痛惜逝去的青春年華,痛惜與之相伴的機會,她知道一切都已經再不可能討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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