單調的生活天長日久早已磨鈍了養路工的感覺,即使呼嘯而過的列車,也未必能吸引他們木然的一瞥,那么,究竟是什么消息撥動了他們的心弦呢?
一九七三年,仲春時節的一天傍晚,一個突如其來的消息傳到南嶺工務段柿樹坪鐵路養路工區。像水滴濺進滾油鍋里,這個小小院落瞬間異乎尋常躁動起來。
這可是從來沒有過的事!
柿樹坪鐵路養路工區藏在一個山大溝深的地方,重巒疊嶂嚴嚴實實封堵著這里的一切。被束縛得煩躁不安的山風,時不時東沖西撞,力圖掙脫羈絆,但是無望的努力只攪動了陣陣林濤在峽谷中呼號。唯有頭頂那塊被峰頂切割出來的藍天,尚能激起人們一絲遐想。
繁重的養路作業在鐵路線上周而復始:清篩道床,搗固石碴,抽換枕木,整砌邊坡……這種印版一樣單調的生活天長日久早已磨鈍了養路工的感覺,即使呼嘯而過的列車,也未必能吸引他們木然的一瞥,那么,如今究竟是什么消息撥動了他們的心弦呢?
是工區班長安誠帶回來的一條小道消息!
那天早晨,安誠接受工長陸衛東的指派,到南嶺工務段領取勞保用品。上了通勤車,他就倚著窗戶打起了盹兒。不知什么時候,中途來了一幫車務段的小伙子,坐在安誠斜對面,你一句我一句聊得熱火朝天。安誠被吵醒了,厭煩地哼了一聲,揉揉眼睛,換了個姿勢,打算接著睡。然而,朦朧中鉆進耳朵的幾句話,卻叫他再也睡不著了。
“咱有一個鐵哥兒的老爸在鐵路局上班,昨天透了個天大的好消息。你們猜猜!誰能猜出來,我請他喝酒!”一個大嗓門得意地說。
“漲工資?”
“不對!使勁猜!”
“分新房?”
“不對!把吃奶的勁兒用上猜!”
“嗨,票子房子都不是,那還會有什么好消息?別賣關子了,趕緊說吧!”
“想你們肯定也猜不著,那就省了我這壺酒錢吧!告訴你們:國家決定恢復大學招生,鐵路局剛剛下了份文件,要各單位推薦一批青年職工上大學!”
“真的?能有這么美的事嗎?別做夢娶媳婦吧!”
“正經話,不開玩笑。據說是個人報名,群眾推薦。”
“報名!咱哥兒幾個都報名!”
“好!我贊成!”
“對呀,人生能有幾回搏!總得試一試運氣。保不準瞎雀兒還能碰上好谷穗呢!”……
安誠睡意全無,騰地坐了起來。他覺得沉寂在心底多年的那點余燼倏忽間又被引燃了。
安誠這個憨厚老實的小伙子,平日里寡言少語,其實心氣兒很高。小時候,問他長大了干什么?他挺挺小胸脯:上大學,當科學家!隨著母親在農村上小學時,語文算術總是九十分一百分,可自從“農轉非”,到了南嶺縣上初中,學習成績就滑下來了,特別是數理化越學越糊涂,滿篇的數字、符號他怎么也理不清楚,老是補考。盡管起五更睡半夜苦下功夫,還是沒多大起色。老師惋惜地對安誠的父親安如山悄悄說,孩子很刻苦,很努力,但不擅長抽象思維,對理科不敏感。初中不比小學,僅靠死記硬背是不行的,而且,越往后功課越難,越要靠悟性。果然,安誠上完初中,因為中考成績不佳,上了鐵路技工學校,一畢業就工作了,只好把小時候的大學夢深深埋在了心底。
現在,一聽說經過“個人報名,群眾推薦”就可以上大學,他暗暗地慶幸,莫不是機會來了?他知道如果上了大學,人生軌跡就會發生根本變化。他多么渴望上大學,多么向往校園的生活,多么羨慕那些天之驕子。他也知道自己腦瓜子不爭氣,學習上不開竅,參加高考是一點門兒也沒有,但是如今,山不轉水轉,好政策送上門了,自己在工區大小是個班長,工作骨干,業務精通,人緣又好,只要不考試,群眾推薦絕對不成問題。
安誠的思緒飄來飄去,他首先想到了一個人,那就是葉夢云。他倆初中在一個班。葉夢云高挑挑的個兒,齊刷刷的短辮,亮晶晶的眼睛透出一股靈氣。人長得漂亮,而且學習拔尖。安誠最佩服的是葉夢云數理化一聽就懂,不見她怎么用功,輕輕松松就學到了人前頭。第一次見到她,安誠就覺得眼前一亮,漸漸他青春的心靈越來越多地被葉夢云占據。他喜歡遠遠地看葉夢云,看她一舉一動,一顰一笑。有時候和葉夢云眼睛偶然對視,他會感到莫名的愉悅。如果有機會說幾句話,他會甜蜜地回味好久。凡是葉夢云在場,安誠都要努力表現自己,引起她的注意。每次班級勞動,他都要悄悄照顧葉夢云,搶著幫她。但是姑娘似乎并沒有注意他的存在和表現,甚至極少同他單獨接觸。越是這樣他越是渴望和葉夢云親近,可有時偶爾碰在一起,他卻又緊張得面紅耳赤,結結巴巴說不囫圇話。待葉夢云咯咯笑著走了,他又懊悔地直跺腳。安誠時常怨恨自己,怨自己生得笨,學習差,夠不上葉夢云。這種深刻的自卑感讓他始終不得安寧,只能把這點秘密謹慎地埋在情感的最深處。
初中畢業,葉夢云不出意料地高分考上了縣城重點高中。她高二就學完了全部課程,開始了準備高考的沖刺。也是命運捉弄人,一場突如其來的文化大革命開始了,學校停課鬧革命,清算十七年舊的教育路線。整個校園迅即被鋪天蓋地的大字報淹埋,教師被狂熱的學生揪斗,到處一片混亂。到了一九六六年,北京兩所中學的高三學生給上級寫信,狀告高考制度使得青年不問政治,分數掛帥,走白專道路,要求立即廢除高考制度!隨著上級一紙命令,大學招生戛然而止。葉夢云的大學夢破碎了,接著又被上山下鄉的洪流挾裹著,到了一個深山僻壤名叫抱犢寨的小山村插隊落戶。
而這時的安誠已經畢業,分配到南嶺工務段,成了一名令人羨慕,端著鐵飯碗的國有企業職工。安誠當然知道葉夢云的情況,為她萬分惋惜。感喟之余,初中時那份純真的感情也不知不覺地萌動了,他覺得現實中的翻云覆雨,不僅抹去了他與葉夢云之間的差距,甚至是倒掛了!自己現在完全有充分條件接近心儀已久的姑娘了。他就瞞著家里,跋山涉水找到抱犢寨,去看葉夢云。父親知道了他的想法,堅決反對。父親說:你無論找誰,也不能找農村戶口的姑娘。“一頭沉”的苦,我可是吃夠了!你和你媽“農轉非”以前,我又要上班,又要操心農村的家。別人放了假休息,我得趕回去干農活。農忙時還得請假。一年四季兩頭拉扯,兩頭分心,兩頭都弄不好。你還想走老路?但是父親的反對并沒有斷了安誠的念想,他依然隔三差五地往抱犢寨跑。見到心上的姑娘,盡管沒有多少話,面對面坐著他也覺得由衷地愉悅。山寨里哪里有什么好吃的,葉夢云只能用玉米糝和土豆招待安誠,可是在安誠眼里卻比山珍海味還要好。他甚至幻想著有朝一日,能夠真正名正言順地和葉夢云在同一口鍋里吃飯,在同一個屋檐下過日子。
說來也巧,前年,葉夢云從農村招工到了南嶺工務段,分到柿樹坪養路工區,安誠興奮得蹦了幾個高,睡夢里都笑醒了好幾回,他慶幸天公作美,自己又能和葉夢云天天在一起了,多少年深藏的情感火焰一樣燃燒起來。他一個人的時候無數次癡癡地想象和葉夢云在一起的情景:她讓他牽著小手,沿著山間小溪漫步,嘻嘻哈哈追逐那調皮的浪花,微風吹起姑娘的秀發,摩挲著他的臉龐;他和她并肩坐在遍布野花的山坡上,相互偎依,看蜂蝶起舞,聽小鳥啁啾;他們一起上班,一起回家,一起過有滋有味的小日子……
很快,安誠鼓起勇氣,決心要把對葉夢云的愛慕和暗戀變為實際的追求了。此后,他不但工作更出色,連言談舉止,衣帽穿著也處處留心,生怕心上人小瞧他。他時時圍著葉夢云轉,努力讓她高興,討她喜歡。現在,如果把這個好消息告訴葉夢云,她該多么感激他!
想著想著安誠不覺笑出了聲。周圍的人奇怪地朝這邊張望,他也全然不顧。就在這樣的遐想中,不知不覺間南嶺車站已經到了。
南嶺是個依山傍河的小城。工務段在縣城的西頭。安誠下車出了站,一路小跑奔向工務段。他沒顧上領勞保用品,而是先趕到勞人科。安誠一門心思要為自己,為葉夢云打聽清楚這個最最重要的消息。
勞人科鎖著門,安誠只能耐著性子等。看看已經中午,段機關的干部陸陸續續下班走了,勞人科的門仍然緊鎖著。安誠肚子餓得咕咕叫,跑著到街上買了兩個燒餅,又趕緊返回,生怕錯過問話的時機。耐著性子一直等到下午,才見一個五十歲上下的矮胖男人,挺著圓鼓鼓的肚子,一搖一晃朝這邊來了。安誠看著他邊走邊從滑到肚臍下面的皮帶上取下鑰匙鏈,不緊不慢地去開門,判定就是勞人科的,立即笑容可掬地湊上前。
“領導,您回來啦。”
矮胖男人用腫鼓鼓的金魚眼斜睨一下安誠,鼻子里哼了一聲:“干什么?”
安誠忙不迭地摸摸索索從衣袋里掏出一盒揉皺了的“大前門”牌香煙,抽出一根遞過去,陪著小心說:“我是柿樹坪養路工區的班長,今天來段上辦事,想請問領導推薦職工上大學的事……”
“什么推薦上大學?”矮胖男人不耐煩地朝外揮揮手,打斷了安誠的話。
安誠急忙舉著打火機,繼續把香煙朝上遞,同時把在火車上聽到的話和盤端了出來。
“這也輪到你打聽嗎?”
碰了釘子,安誠不甘心,繼續軟纏硬磨地問。
“回去等著吧。”矮胖男人不耐煩地砰一聲關了門,差點兒碰上安誠的鼻子。
吃了閉門羹,沒問出結果,安誠有些無奈,怏怏不樂地領了勞保用品,坐火車回工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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