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黢黢的屋子里,心蓮有些恍惚。一個滿臉橫肉,留著披肩長發,穿著件花上衣、一條油跡斑駁喇叭褲的漢子,瞪著一雙果真如雕般深邃陰冷的眼神望著她,但看來年齡并不十分大,約莫三十出頭的樣子。
心蓮不禁有些犯憷:這不就是社會上“油子哥”的標配么!她緊緊抓著水果網兜,壯著膽子說:“請問你就是老雕吧?”
漢子曳斜著眼,粗聲問道:“你是誰?有么事?”
心蓮確定這就是傳說中的老雕無疑了,便將手中的點心放到桌上,還沒來得及開口,老雕又一聲低呵:“拿走!”
心蓮陪起笑臉:“這…一點心意…”
“叫你拿走!”老雕冷冷地打斷她,“我還有事,別在這浪費老子的時間!”說完一只手提起那袋水果,一只手拎起心蓮的胳膊,像老鷹拎小雞樣連人帶水果給扔出了門!
心蓮站在門邊,揉著被揪得生疼的胳膊,正不知道如何是好,突然聽到里屋一陣陣貓叫似的哭喊聲,又被嚇了一跳。老雕惡狠狠地瞪了她一眼,趕緊朝里屋奔去,扔下心蓮一人呆呆地杵在那兒。
見老雕進了里屋,心蓮又悄悄將腳邁了進來,不動聲色打量起這間屋子來。這是當地流行的“火車皮”車廂式住宅,也就是一間平房,橫向面積不大,但是縱向非常深,前面一般做前廳,后面有臥室、儲藏室、洗手間、廚房,甚至有的人家還會修一方小天井等等,細細長長像連接的火車皮樣拖老遠。
心蓮所站的這間既是前廳又是臥室,破了半塊的窗玻璃被胡亂地糊上了一層皺巴巴的報紙,一張雙人木床占領了房間三分之二的空間,結滿蜘蛛網的屋頂上晃晃悠悠吊著一只被煙火熏得發黑的燈泡,一堆衣物凌亂地搭在床沿、椅背上,磚頭地面灑滿了煙蒂、酒瓶、花生瓜子殼……整個空間逼仄、骯臟,令人有些喘不過氣來。毫無疑問,這是個沒有女主人收拾的屋子。
心蓮正在納悶這個老雕到底是個什么樣的來頭,不料那貓叫聲卻漸漸從里屋傳出來。心蓮伸著脖子往里屋后面望去,只望到一個深深不見底的黑洞,令人不寒而栗。
望著望著,老雕的臉映在了心蓮面前,額頭間一條蜈蚣樣暗紅色的疤痕觸目驚心,嚇得她不禁往后猛退一步。
老雕剜了她一眼:“你還沒走?!”
他的肩頭趴著一個兩歲左右的嬰孩,鼻涕眼淚糊了一滿臉,兩只小手無力地抓撓著,兩條腿卻像布娃娃般軟綿綿地虛吊著,心蓮感覺到一絲詭異。
老雕用粗大的手掌在孩子臉上輕輕抹了一把,嘴里溫柔地“哦哦”哄弄著,臉上漾著慈愛的笑容,那兇神惡煞的模樣蕩然無存。心蓮犯糊涂了,不知自己看到的哪一個才是真的老雕。
孩子哭的聲嘶力竭,老雕哄得滿頭大汗,看樣子似乎搞不定了。
心蓮湊上前緩緩伸出手:“讓我來試試好嗎?我帶過孩子,有經驗。”
老雕瞄了一眼她用紗布綁著的左手,不相信地瞪著她,一時沒有別的辦法,只得將孩子遞到她手上:“小心點!”
心蓮點點頭,接過孩子。看著面紅耳赤的孩子,她輕輕將臉貼到孩子額頭觸了觸:“她可能有些發燒了,家里有體溫計沒有?”
老雕呆了呆,點點頭,翻箱倒柜搜了一通,拿出一根體溫計遞給心蓮。心蓮甩了甩,夾到孩子腋下,約五分鐘后取出來看看:“三十八度三,應該沒事。請問洗漱間在哪兒?”
老雕指了指屋后,心蓮將孩子放在床上,起身奔到屋子后面,在地道戰似的后屋磕磕絆絆穿了半天,終于來到一方光線明亮些的小天井,一個洗臉架上搭著條毛巾,旁邊一個小水池。心蓮拿盆子接了半盆水,扯過毛巾回到前屋。將毛巾浸在臉盆里絞了絞,仔細擦洗著孩子的前額、脖子、腋窩、手心腳心等部位,對老雕說:“一般發燒不超過三十八度半,用這種物理方法降溫就行了,多用藥對孩子身體沒有好處。”
擦了會,她又輕輕按摩起孩子的手部、足部等穴位,嘴里溫柔地哼唱著好聽的兒歌,孩子漸漸安靜下來。心蓮問有開水不?老雕搖搖頭。心蓮說:“那請你先看住她一下,我來去燒壺水,發熱了的孩子一定要多喂溫開水。”
老雕又指指屋后:“廚房在最后面。”
心蓮尋過去,哪是什么廚房,分明就是一間小小的雜物間,里面堆的亂七八糟,灰塵起碼結了兩尺厚,看來平常就沒做過飯。心蓮轉了幾圈,才發現一只小煤爐,折騰半天,把爐子點燃,坐上了半壺水。等待水開的過程中,她又找來一只抹布和一把掃帚,前前后后打掃起衛生來。衛生做的差不多了,水也開了。倒了一杯水,哄孩子慢慢喝下去,發一身汗,終于燒漸漸退了。孩子也安靜地睡著了,閉著眼睛,小手還拉著心蓮的衣襟不放。老雕不知什么時候不見了。
心蓮小心翼翼掰開她的小手,將她輕輕安放在床上,蓋好被子,又開始悄悄收拾起臟亂的前廳。天色漸漸暗淡下來,屋子里越發昏暗,即便打開電燈開關,也僅聊勝于無,亮不了多少。心蓮關了開關,爬到桌子上,用笨拙的左手扶著,右手將那黑乎乎的燈泡仔仔細細擦了個透亮,又順便攪了攪屋頂的絲蟃和揚塵,再開燈時,屋子頓時亮堂起來,滿屋暈染著溫暖的淡橘色光芒。
老雕推門進來時,被刺眼的燈光照射得瞇縫起雙眼,待他適應過來后,看到自己窗明幾凈的家,床上碼著疊得整整齊齊的衣裳,心蓮正和剛剛睡醒的女兒玩著游戲,孩子喉嚨里發出一陣陣“咕咕”的笑聲……
他將手上紙包的燒雞和花生米放在桌上,撇了一只雞大腿就要遞到女兒手上,被心蓮攔住了:“孩子剛發過燒,不宜吃這種油膩的東西,我找鄰居借了一點米和青菜,給她在爐子上熬了點菜粥,應該已經好了。因為她剛睡醒,現在怕吃不下,待會你可以喂她吃下去。這孩子缺玩伴呢!下次帶我兒子過來和她作伴。”她站起身,“時候不早了,我該回去了。”
老雕點點頭:“你走吧!”
心蓮停住腳步,又關心地問:“這孩子的腿怎么回事…能治么?她還這么小,沒人照顧還是不行啊,她媽媽呢?”
“閉嘴!”老雕狂躁地將剛拿出來的一只酒瓶重重地頓在桌子上,“這他媽是從哪里冒出來的貨,敢打聽老子的私事!?”
心蓮嚇了一激靈,趕緊閉上嘴,后悔得恨不能抽自己一耳刮子:腦子進水了,打聽這么多干嘛呢!
她朝老雕鞠了一躬:“對不起。那你慢慢吃,我先走了。”
心蓮信守承諾,以后每天都會帶著柳強去老雕家,幫他帶帶孩子,收拾屋子,順便做頓飯。老雕女兒對此已經有了念想和盼頭,一看到心蓮就高興地手舞足蹈。柳強第一次見到那孩子,便跑上前去牽著她的手,叫“妹妹”,將自己在路邊撿的一個掉了一條胳膊和一條腿的洋娃娃送給她,那孩子緩緩伸出手接了,喉嚨里又興奮地發出像鴿子般“咕咕”的聲音。
老雕抱著雙臂站在一旁,問道:“嘿,這小子幾歲了?”
心蓮答:“快五歲了呢。”
老雕“噢”一聲,又皺著眉頭對柳強說:“那你應該喊她姐姐!”
柳強抬頭看看老雕,又看看那孩子,搖搖頭,拍拍自己的小胸脯:“我哥哥,保護妹妹!……”
老雕抽抽嘴角,心蓮頭一次看他臉上有了笑意。
這樣去了整整一周,這天心蓮做完家務,照顧好孩子后,牽著柳強的手準備回家,老雕坐在桌前,就著幾粒花生米,一個人品著酒。
剛走到門口,“站住!”背后一聲沉悶的低吼,心蓮不禁忐忑起來,不知道這個喜怒無常的家伙又要干什么,葫蘆里賣的什么藥。
“從明天起,你去原地擺攤吧!不會再有人去找你麻煩了。”老雕背對著她,抿了口酒,平靜地說。
第二天,心蓮去菜場,發現那個攤位果真已經空無一人,于是又回去繼續自己的早餐生意。
后來,心蓮聽人講起老雕的故事。
老雕本來是運輸隊跑長途的貨運司機,曾經小伙子也是一表人才,加上收入可觀,提親的人踏破了門檻,二十多歲那年娶了本單位一個年輕漂亮的售票員,起初小倆口恩恩愛愛,日子過得十分紅火。
老雕的女兒其實不小了,今年已經七歲。女兒剛出生那會,初為人父的老雕十分興奮,下決心更加賣力工作,給她們娘倆更好的生活。不料幾個月后便發現孩子渾身無力,似乎有問題,跑了不少大醫院,做了許多檢查,得到的結論是腦癱,醫生說這孩子長不大的,建議他們放棄算了,反正還年輕,以后再生個健康的。
老雕抱著頭苦苦思索了一夜,第二天一早又要出車跑長途,在出城不多遠的一個岔路口,撞上一輛拖拉機,死了三個人,重傷兩個。老雕被丟進監獄,判了三年,臨行前,老婆哭著說等他出來。
不料兩月不到,老頭老娘去看他時,說媳婦跟另一個跑客運的司機跑了,將腦癱孩子扔給了老倆口。
老雕心疼爹娘和病孩子,在監獄里拼命立功減刑,一年半后就出來了。出來后,單位和周圍的人看他的眼光全都變了,覺得他是個有前科沒用的窩囊廢,時時處處擠兌他。
心情苦悶時,那些一起坐過牢的獄友們約他一起出去吃飯喝酒,他便跟著去,大家出身一樣,喝酒罵娘,大哥不些說二哥,倒也逍遙自在。在一天晚上,他們幾個喝醉了酒,和另一幫人打起了群架,有個哥們拿著砍刀砍死了對方一個成員,兩伙人全部被派出所抓走,老雕又一次坐了一年牢。
等到出來時,單位一紙開除通知下達下來,老雕沒了工作。于是破罐破摔,整日和那些狐朋狗友混在一起,拉幫結派,強搶惡要樣樣來,又一次被抓進班房蹲了兩年半,去年才放回來。老雕歇了幾天,沒有收入來源,便又操起舊業,拉上幾個偷雞摸狗的小兄弟,組成一個“彈花敢死隊”,到處混吃混喝混拿。
但無論怎樣,他一出來便將女兒接到身邊親自照顧,總算還顧念那份父女情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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