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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作者：一粒塵    

　　很快到了冬月初八，兩家定下的換親日子。因為是換親，雙方嫁娶都簡便了許多，節省下了不少儀式和財物。 這天，喜娘給心蓮穿上一套粗洋布做的紅衣褲，嘴里咬著白線為心蓮絞了臉，按照十口鄉一帶風俗，出嫁前的姑娘都要將臉上汗毛絞干凈，又叫“開臉”。心蓮木然地坐著，任人折騰。迎親的隊伍來了，她最后望了一眼鏡子里那張稚氣未脫的臉，以及腦后挽著的老氣橫秋的發髻，含著一汪屈辱的眼淚被迎親的喜婆牽進了那個陌生的新家。

　　這是一座農村老式三間泥瓦房，也叫土坯房，就是用泥土為墻、屋頂蓋上一層薄瓦的房子。進入七十年代的江漢平原農村里，勤勞的人們省吃儉用，陸陸續續蓋起了真正的磚瓦房。像心蓮她們這么家大口闊的家庭，靠本就是泥瓦匠出身的父親勤扒苦做，也于兩年前在原地基上啟起了一座四間四拖的磚瓦房。

　　記得新房上梁那天，父親和前來幫忙、慶賀的鄉鄰大肆喝酒，笑容漾滿臉頰，她從沒見父親這樣開心過。眾人散去后，她見父親跪在祖先的靈位前痛哭流涕，說自己奮斗大半生，拖家帶口住了幾十年窩棚，如今總算沒給柳家先輩丟臉，為后人建起這座磚瓦房，也算是了了平生最大心愿。

　　如今這里，她現在的夫家，竟還是這樣一副窮酸樣，可想而知，日子過得會怎樣。好在進到里屋，屋子收拾的倒還算干凈，一組桐油漆過的原木掛衣柜靠墻立在顯眼的地方；衣柜旁邊擺著一個瘸了半條腿的五斗柜，為了遮羞，還給桌面蒙上了一條花洋布；一張顯然是重新刷過油漆的老式滴水雕花木床擺在衣柜旁邊，瞬間有種讓人穿越回民國的感覺，床上堆著幾床紅綠棉綢被，這便是心蓮的新房了四周鄉鄰都擁進新房，爭相一睹新人的風采。當看到屋里這個粉雕玉琢的小新娘時，人們都驚呆了。有略讀過些書、見過世面的人就說這小新娘長得真像大明星金嗓子周璇哎，那一對好看的丹鳳眼籠罩在薄霧中，似乎訴說著哀愁，那纖巧裊娜的身姿讓人我見猶憐……

　　隊里的一個老光棍人稱田麻子的，更是嫉妒得滿臉麻子窩都脹成了醬紫色：“個狗日的袁駝子是走了什么狗屎運，竟討了這樣一個小仙女？”

　　人們起哄揶揄道：“人家駝子是拿妹子換的，你有妹子換不？麻子要加油哇，隊里兩條老光棍現在就剩你一條啦！”

　　開席了，眾人劃拳吃肉，普村同慶，快活地嗷嗷叫。

　　一個矮小身材的駝背男人穿著一套漿洗筆挺的藍色中山裝忙進忙出，新衣裳吊在他的駝背上，前長后短，配上那溝壑縱深的臉，顯得滑稽可笑。若不是他胸前別著的小紅花，心蓮斷不敢相信他就是今天的新郞官---她的丈夫。

　　他和心蓮并排坐在新人桌的上席，不時卑微又討好地向心蓮笑著。心蓮閉上眼睛，別過頭悄悄抹去臉上不知何時滑下來的淚水……

　　新人一桌桌向客人敬酒時，禾場外閃進一位背著挎包的青年，他喜笑顏開地向駝背男人叫了聲“哥！”，再扭頭與心蓮四目相對時，兩人都愣住了。

　　這青年竟然是同學袁文兵！原來駝背男人是他大哥，他已在縣里上高中，今天是特意請假趕回來喝哥哥喜酒的。

　　袁文兵一見柳心蓮，笑容當即僵住了，臉上紅一陣白一陣，一股說不出的痛苦讓他的表情變得猙獰起來：“怎么會這樣？啊？！”柳心蓮只覺得造化弄人，她默默垂下眼簾，緊咬嘴唇不愿出聲。

　　這天袁文兵喝了許多酒，還砸了鄰近幾桌酒席，又哭又笑又鬧像瘋子一樣，心蓮婆婆徐幺兒非常生氣，跑上去狠狠扇了他幾巴掌，才讓他安靜下來，這時哄鬧的眾人也訕然散去了。

　　徐幺兒可不是個簡單的女人。丈夫早年病逝，她一人拉址四個孩子，她認可知識改變命運，哪怕家境困難，也咬牙堅持供唯一健康的小兒子念書。通過采取和鄰村柳家換親的方式，在將二女兒嫁過去后，她終于為已經三十五的老大難大兒子文武娶上了媳婦，算是了了多年的心愿。只是沒想到在這大喜的日子里，文兵這臭小子竟然來砸她徐幺兒的場子！讓她在鄉鄰面前失了面子！

　　一天的好心情都被攪黃了。她粗聲安排一對新人：“我頭疼先去睡了。你們也早點歇了吧！”

　　心蓮沒有脫外衣褲就蜷縮進了被筒里。駝背男人袁文武先是坐在床沿囁嚅著對心蓮說了一番心里話：“聽說你和文兵是初中同學？你這么年輕，又這樣好看，跟了我是太委屈你了，我現在都覺得自己就像是在做夢。我…我知道自己配不上你，但是你放心，我一定會對你好…”

　　半晌，他發現自己是在自說自話，因為沒有得到一絲回音，只得窘迫地閉了嘴，然后脫衣上床，輕輕拉了拉被角，但被心蓮裹得死死的，于是默默地又搬過一床被子，準備在床邊一角悄然躺下。

　　不料心蓮忽然坐起身，抱起被子跳下床，在地上鋪了一床墊絮準備打地鋪。文武呆怔了片刻，趕緊抱著自己的被子溜下床：“你…你還是上床去睡吧，我來睡地鋪。”

　　心蓮只得不聲不響重又回到床上直直地躺下。

　　這一晚，兩人各懷心思，一宿無眠。

　　袁文兵半夜酒醒后就憤懣地離開家返校去了，他對自己的老娘跟哥哥失望透頂，對柳心蓮又難堪之極，他覺得自己一家人都在欺負她。

　　頭兩天，徐幺兒拿心蓮當小孩子，準備一樣樣教她一些料理家務的活計，卻發現這個小媳婦竟然炒菜攤餅、料衣洗裳啥都會做，這倒給了她一個意外，從此后樂得個快活自在了。

　　一家人相安無事過了幾日后，一天午夜，徐幺兒跑進他們新房找鞋樣子，發現兒子竟然躺在地鋪上打酣！氣得一把揪了文武的耳朵將他拖進廂房問個究竟。

　　聽到文武倒出原委后，徐幺兒氣不打一處來，她點著兒子的腦門罵道：“沒用的東西！她不給你睡，你就不睡了？！我將你妹妹嫁給那個三棍子打不出一個悶屁出來的柳葫蘆，給你換回來一個媳婦，不是讓你供著好看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