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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作者：一粒塵    

　　心蓮兜里還揣著做工攢下的三十多元錢，這讓她對未知的將來有了些微底氣。她決定先去鄉里，仍到那家果園的罐頭廠去，桃子削完了，現在正是梨子上市的季節，他們應該還缺人手，先去那邊做工再邊想辦法不遲，反正她堅決不嫁人！

　　心蓮為自己的計劃興奮起來，她朝父親的墳磕了三個頭拜了幾拜，然后站起身朝十口鄉走去。

　　她又找到了同學的姑父，姑父對她印象很好，將她安排進封罐車間，封罐是整個罐頭制作工藝的最后一個環節，有專門的封蓋機器，人只要守在機器前負責操作就行了，這個工作比起之間的削皮輕松了不少。心蓮還領到了一套藍色工裝服，她穿上后偷偷在鏡子前照了照，神氣極了！

　　罐頭廠是季節性用工，那些工人幾乎都是果園里的內部農工，因此并無宿舍。姑父幫心蓮找了廠房樓梯間一個不到6平米的小隔斷做宿舍，雖然小到僅放進一張床就幾乎占滿了，心蓮卻覺得已經進了人間天堂。

　　車間一位大姐送她一張四方木凳，她又找幾個紙箱摞起來，上面鋪上一層報紙，一套簡易書桌椅就都有了。她買來一些書籍，每天下工后，她就躲在自己的小斗室里，癡迷地看書、寫字。她甚至盤算著，干滿這季后，等存到一點錢，她就可以到縣里去繼續自己的高中學業了，利用寒暑假再出來找工做，憑著自己的勤勞和雙手，總是可以將學業和生活過下去的。。。。。。

　　 這樣安穩的日子一晃就過了兩個多月。這天趁下午半天休息，她和幾個大姑娘小媳婦一起去鄉電影院看了場電影，她們買了包瓜子邊嗑邊看，雖然是放了多少遍的《紅湖赤衛隊》，看到最后赤衛隊終于打回彭家墩，擊斃了彭霸天，她們仍然樂得前俯后仰。出了電影院，一行人快活地嘰嘰喳喳，連呼吸的空氣都是甜潤的、自由的。

　　一路上，憑第六感，心蓮似乎總覺得哪兒有雙眼睛在盯著她。她警覺地四處瞄了瞄，又什么都沒有，于是暗自嘲笑大約是自己神經過敏了。

　　回到廠里時，門房大爺交給她一封信，是從江原中學寄來的，一看信封上熟悉的字跡，她的臉上漾起一層粉紅的羞澀，肯定是他從果園女同學口中得知了她的消息。是的，他們都在一起念高中呢！

　　他在信里告訴她，他仍是班長，已經向班主任反映了她的情況，班主任了解到她的中考成績后，向校領導請示，讓她下周就可以去插班念書，學雜費可以適當減免，并且，他把她的一套課本都準備好了。他在信的末尾說“讓我們重逢在碩果累累的金秋！”

　　這可真是個激動人心的好消息呵！心蓮捧著那封信，將臉埋進紙里許久許久，然后捂著發燙的臉頰一個人傻笑起來。她站起身，瞧著小屋里哪樣東西都那么可愛，她端起小方凳在宿舍里扭著腰肢旋了幾個圈，嘴里情不自禁哼起了歡快的“洪湖水，浪打浪…太陽一出冒金光…”

　　“咚咚咚”有人敲門，隨之門外叫著”心蓮…”是門房大爺的聲音。

　　心蓮歡笑著毫無戒備地打開門，笑容凝固在了臉上：養母和大哥站在門外。

　　養母咧著嘴朝她笑著，她像被燙傷一樣縮回扶在門把上的手，全身怕冷樣劇烈抖動著。

　　養母貼過來，慈愛地撫了撫她的后腦殼，心蓮只覺頭皮發麻，渾身冒起一層雞皮疙瘩。她不知哪來的力氣，甩掉養母的手奪門而出，下意識朝屋外跑去。

　　風在耳旁呼呼的過，她不知道自己該往哪個方向去，只知道漫無目的地跑著。還沒跑出廠大門，一個趔趄，她被一塊磚頭絆倒了，一雙有力的大手將她攙起，她扭頭一看，是大哥。

　　大哥囁嚅著：“別跑了…心蓮…跟我回吧！”

　　她眼中噙滿欲滴的淚水，眼巴巴地望著大哥：“哥，你就真的忍心把我送進那個火坑？”

　　大哥目光閃爍著躲避她的眼神，搓著手訥訥道：“…別怨我。。我。。也沒辦法…”

　　門房大爺和養母隨后趕到了，養母趕緊走過來，彎腰拍掉她膝蓋上的塵土，語氣綿軟：“蓮呀，這些日子，你知道我們有多擔心嗎？家里再缺吃少喝也犯不著你出來賣力氣掙錢??！跟媽回去，有啥事咱娘母子關起門自己說好不好？”

　　他們鬧出的動靜陸續引來了廠子里的人，人們三三兩兩聚在一起好奇地看著這家人。

　　此時心蓮已經橫下了一條心，她緊緊抱住路邊一棵碗口粗的水杉木，石頭一樣固化不動了。養母不好當著眾人面硬拽，只好在一旁尷尬地陪笑著。

　　“心蓮！來，跟我說說看到底發生了什么事？”送她凳子的好心大姐也來了，她溫和地攬過她的肩頭，關切地詢問著。

　　心蓮思忖著該如何向外人開口，養母在一旁搶過了話頭：唉！我這丫頭打小脾氣就倔，今日讓大家看笑話了。她爸死得早，丟下我們孤兒寡母七口人，心蓮就不肯上學去了，吵著要出來做工。我說你還小，在家照看弟妹們就行了，不用出來做工。她不聽，在家就跟我絆了幾句嘴。哪曾想她會偷了家里僅剩的幾十塊錢，溜出來，音訊全無？這兩個月來我是飯吃不下，覺睡不著。您說十幾歲的小姑娘伢，萬一有個三長兩短，我怎么跟她的死鬼爸交待呀…說著就蹲在地上，一把鼻涕一把淚地號啕起來。

　　門房大爺也在一旁苦口婆心：“心蓮，快跟你媽和哥回家去吧！一個女伢，不要動不動和大人吵幾嘴就跑，還偷拿家里的錢就更不對了！唉…操不完地父母心哦！”

　　大姐松開攬住她肩頭的手，皺起了眉頭:“心蓮，我一向喜歡你的機靈勁，可這回真是你的不對，大姐要批評你了！你知道一個寡婦家拉扯六個孩子有多難嗎？你不說在家好好替你媽分憂，還做出這些事來讓她擔心、難過，你對得起誰？沒什么好說的，我去給你收拾東西吧！”

　　眾人在一旁聽了個大概，也一時議論紛紛：“看這女伢平常秀秀氣氣的，搞半天還滿陰倒拐（背后壞）咧！”

　　“是??！瞧把她媽給擔心的，寡婦不易呀！可憐的女人…”

　　“嘖嘖…這么小就學會偷東西了，小來偷針，長大偷金，以后還得了？！”

　　……

　　心蓮百口莫辯，她痛苦地閉上眼睛，任淚水滾滾而下，十指纏繞死死抱著樹身，頭搖得像潑浪鼓：“不，我決不回去！”

　　正僵持不下時，不知誰叫到：廠長來了！

　　廠長帶著廠會計走過來，向會計示意一下，會計將一個紙包塞到心蓮口袋里。廠長嚴肅地說：“你是柳心蓮？這個月的工錢已經結算給你了，趕緊收拾東西回家去！以后我們廠也不允許再用沒成年的小伢了，搞得烏煙瘴氣！”

　　大姐這時提著心蓮的行李走過來，養母趕緊讓兒子跑去接下來，她自己緩緩掰開心蓮抱著樹桿的雙手，臉上帶著勝利者的微笑：“走吧！心蓮?！?br>
　　心蓮知道大勢已去，局面已經無法挽回。

　　她面如死灰，慘白著小臉，任憑養母和大哥架著自己的胳膊，如行尸走肉般拖著僵硬的雙腿隨他們離開了廠子。

　　剛出廠門，養母就換了一副面孔，她指使兒子背著心蓮的行李，她自己則緊緊抓住心蓮一只胳膊，板起冷冰冰的臉，一路無話。

　　一到家，他們就將她關進柴伙房里，養母還強行扒下心蓮的上衣，將她這幾個月積攢的工錢全數搜走，說暫時保管，等她嫁人時給她買嫁妝！

　　她在柴伙房里用力捶著門，門從外面給釘死了。又從柴火堆里尋出一根粗木棍，不分白天黑夜狠勁搗著柴伙房的墻壁，十個手指磨出了血泡她也不管不顧。這天半夜，終于撬松了一塊青磚，她大喜過望，摸黑奮力將這塊磚挪開，對著洞口用嘶啞的嗓音大叫著：救命呀！救命呀！

　　屋外漆黑一片，人們早已進入沉沉夢鄉，回應她的只有穿洞而過的蕭蕭北風…。。。

　　次日一早，養母便發現了這個洞口，恨得牙癢癢。害怕婚前再出狀況，趕緊和兒子一起將心蓮轉移到緊靠自己臥房后面專門裝糧食的小廂房里，拴起門，親自守著她。

　　她拍打著門，聲淚俱下地哀求道：“媽…哥！求求你們放我出去吧！只要不嫁人，讓我干什么都可以，我當牛做馬感謝你們的大恩大德！…”

　　沒有人理她。

　　她一個人坐在四面不透風，分不清白天和夜晚的黑漆漆的小廂房中，陪伴她的只有在米倉中爬上爬下、快活地吱哇亂叫的一群老鼠們。

　　她漸漸麻木了，沉默下來，不再吭一聲。偶爾，小廂房的門會“吱呀”一下，大哥的腦袋悄悄探進來，默默放進一碗飯菜在門邊，而后便是輕輕拴門的聲音，世界再次歸于平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