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行人來到渡口湓浦口,此乃潯陽江頭。
潯陽江指的是萬里長江經過江西潯陽的這部分。潯陽是古稱,后來改名為江州。
白居易下馬,送湘靈父女上船。
楊元卿提前預備好了一桌酒席,備下美酒。
離別之時怎么能不喝點?
正所謂勸君更飲一杯酒,西出陽關無故人。
白居易喝了幾杯,酒入愁腸,嘆道:“沒有絲竹管弦之聲,未免有一些單調。”
即便如此,大家盡情痛飲了幾杯。只是各懷心事,很快都喝得半醉半醒。
白居易走到甲板之上,看到江面上倒映著一輪明月,心中無限事。
湘靈站在白居易的身邊,沒有說話。
唐梓和楊元卿坐在船艙之中,自顧自地喝酒。
正在依依不舍之際,唐梓聽到附近的船上傳來一陣美妙的琵琶聲。
琵琶聲在江水聲中更顯得空曠悠遠。
唐梓忍不住走出來,站在甲板上聆聽。
湘靈聽到這陣琵琶聲,想起了無數往事,悲從中來,眼圈一紅。
唐梓見白居易也頗為欣賞這琵琶聲,心里琢磨著白居易和湘靈這一分別,不知道何日才會再相見,畢竟他們都這把年紀了。
萬一天下戰亂爆發,這一面恐怕這是他們這輩子最后一面。
唐梓想著君子成人之美,就開口建議道:“這琵琶聲何其美妙!不如多聽一會兒吧,聽完幾首曲子再出發,也不遲。”
白居易贊道:“如此妙哉。”
琵琶聲從隔壁的一艘船傳過來。
兩艘船之間隔著一點距離。
楊元卿問他們這艘船的船家:“老板,這是誰在彈奏琵琶啊?是藝伎么?看這樣子不像是游玩的花船啊,倒像是一艘貨船。”
船老板望著那艘船,笑道:“的確不是花船,是一個商人的貨船,這個商人好像叫王士元,從京城來的,這次帶著他老婆出船,也不知道是他在彈琵琶還是他老婆在彈琵琶。你們想聽嗎?干脆花點錢請他們過來彈彈琴助助興。咱們堂堂司馬大人,想必他們不會拒絕。”
說完老板跳了一下,罵道:“臭老鼠!”
今天白居易為了表示鄭重,特意穿了一身官袍,所以船老板認得他的身份。
聽到老板這般言語,大家便想去隔壁的船拜訪。
白居易沖著貨船朗聲問道:“請問是哪位大家在演奏琵琶?此曲只應天上有人間,哪能幾回聞。我等粗俗之人,愿聆聽一二,不知方便不方便。”
琵琶聲停了,主人似乎要說話,但是遲遲沒有聲音傳出來。
白居易便讓船家把船開到琵琶船隔壁,說:“如果我們不方便登船的話,還請您過來吧,有酬勞。”
船老板笑道:“看來王士元不在家,是他老婆在家。我見過他老婆幾面,算是半個熟人。你們這些生人邀請他,恐怕她不敢出來,我去邀請吧。搭一條船板,帶她過來。咱們這么多人過去,的確不方便。”
白居易道:“那聽你的安排。”
眾人把酒桌整理了一番,迎接琵琶的主人。
唐梓跟楊元卿嘀咕道:“彈這琵琶的,不知道是妙齡少女,還是半老徐娘。”
等了許久,彈琵琶的人終于來了。
此婦人用琵琶遮著半邊臉,看不清楚五官容貌,但從身形打扮可以看出是一個美女。
再一細看,這美女有一番年紀了,估計和湘靈差不多大。
婦人道:“我叫裴興奴,為大家彈奏一曲,助助興。獻丑了。”
這裴興奴琵琶技藝果然高超,有詩為證:
轉軸撥弦三兩聲,未成曲調先有情。
弦弦掩抑聲聲思,似訴平生不得志。
低眉信手續續彈,說盡心中無限事。
輕攏慢捻抹復挑,初為霓裳后六幺。
大弦嘈嘈如急雨,小弦切切如私語。
嘈嘈切切錯雜彈,大珠小珠落玉盤。
間關鶯語花底滑,幽咽泉流冰下難。
冰泉冷澀弦凝絕,凝絕不通聲暫歇。
別有幽愁暗恨生,此時無聲勝有聲。
銀瓶乍破水漿迸,鐵騎突出刀槍鳴。
曲終收撥當心畫,四弦一聲如裂帛。
一曲彈奏完畢,所有人都安靜了,還沉浸在琵琶聲的意境中。
躲在旁邊船艙吃飯的船老板,也不禁幽幽出神。
就連江面上的那輪明月,似乎也被琵琶聲打動了。
明月的倒影,微微晃動。
只有唐梓感覺不對勁,這湖面之上,似乎暗藏殺機。
裴興奴和白居易相見恨晚。
裴興奴整理好衣裳,微微笑道:“在諸位行家面前獻丑了。”
白居易贊道:“當年我在京城之中,有幸聽過琵琶大師曹善才的演奏。可謂花翻鳳嘯天上來,裴回滿殿飛春雪。裴夫人此曲,頗有曹善財之韻味。據我所知曹善才曾在京城樂坊教授徒弟,有弟子多人。裴夫人莫非就是曹善財的徒弟?”
楊元卿給唐梓介紹道:“這曹善才原是西域人士,不過長期定居于長安。他原名叫什么,沒人知道,因為他善于彈琵琶,乃是當時大才,所以大家都管他叫曹善才。”
裴興奴笑道:“白司馬果然見多識廣。當初我的確拜在曹善才門下學藝,也跟著穆善才學過一段時間,不管說得到二位的真傳,只能說學得了一些皮毛。”
湘靈站起來,給裴興奴端了一杯酒,說:“姐姐如此絕技,真令人羨慕。若非我父女要離開江州,真想拜在您的門下,跟您學習琵琶。”
裴興奴道:“我也并非江州人士,半生漂泊,也是路過此地,過幾天也要離開。”
唐梓道:“相逢即是緣,不如多飲幾杯。”
眾人便紛紛舉杯。
湘靈問道:“您既然在長安學藝,而且學有所成,為何不在長安待著,卻跑到江州來了?”
裴興奴似乎不勝酒力,一下子紅了眼,長嘆一聲,說:“小孩沒娘說來話長。這段時間我孤單一人,也沒個說話的伴兒,既然姐姐問起來,我就啰嗦幾句吧。”
她給眾人陳述了自己的遭遇。
原來她是京城久負盛名的歌女。老家住在長安城東南的蛤蟆陵,自幼拜在曹善才、穆善才二位名師門下學習琵琶。
十三歲時便已經藝成出道,風頭無兩,可謂年少成名。每次彈完一首曲子,都會令當時的大師們嘆服。
除了琵琶技術高超之外,她的容貌也是天香國色,每次化完妝出來都會被同行的姑娘們嫉妒。
只要她演出,京城的那些富豪子弟們都會爭先恐后過來捧場。每次彈奏完畢,收到的打賞不計其數。
哪個年輕人不喜歡被捧眾星捧月?
裴興奴也是如此,很享受這樣的場景。
每次來捧場的客人太多,人多手雜,身上的首飾會被不知道哪里伸出來的手給打碎,身上穿的裙子也會被那些酒水弄臟。
不過她不覺得狼狽,反而十分享受。
這是當紅的歌女才會有的待遇,那些衣著整齊的歌女無人問津。
如此紙醉金迷燈紅酒綠的日子,過了一年又一年。
秋去春來,歲月如梭。
彈指一揮間,她突然發現自己已經年老色衰了。身邊的親朋好友越來越少。
裴興奴有個哥哥,還有個弟弟,都從軍了,這么多年都沒有回來,估計已經戰死沙場。家中再無歡笑。
因為她年紀大了,幾乎沒人來捧場了。以前客似云來,如今門前冷落。
以前賺錢賺得快,花得也快,沒有什么積蓄,日子過得艱難。
無奈之下,只好隨便嫁了一個商人。
這對裴興奴來說可謂是下嫁。
商人名叫王士元,當年也是裴興奴的裙下之臣,剛娶回來那會兒頗為溫柔體貼。時間一長,就有些嫌棄裴興奴年老色衰,很少真正關懷她,照顧她,在家的時間都很少,經常在外面跑生意,說是掙錢養家,其實是在外面花天酒地。
……
說到這里,裴興奴苦笑了一聲,道:“上個月,王士元去外面販運茶葉,只有我一個人在這潯陽江頭守著空船,太過寂寞了,所以彈起了琵琶,自娛自樂。實不相瞞,如今年紀大了,經常會做夢,夢見年少時的那些青春年華。醒來時,經常哭濕枕頭,滿臉的妝容也被哭得亂七八糟。可惜王士元看不到。自己哭濕的枕頭,還得自己收拾。”
白居易聽到裴興奴如泣如訴的琵琶聲時,不停地跟著嘆息,聽到這一番追憶,更覺得凄涼。
他忍不住嘆道:“同是天涯淪落人,相逢何必曾相識!”
裴興奴問道:“難道您也家道中落嗎?”
白居易笑道:“當年我在京城為官,常伴在皇帝左右,去年因言獲罪,得罪了朝廷重臣,被貶到這里,一到潯陽城就生了重病,半年時間都臥病在床,這段時間才稍微好了起來。當初的雄心壯志也都消失殆盡。不得不說,潯陽城這個地方太荒涼了,太偏僻了,想聽一點好音樂都聽不到。今天終于聽到這么脫俗的琴聲,不虛此行!可惜啊!要是早點認識裴夫人,就可以早點欣賞到如此琴聲了。人到中年,容易遺憾。”
說完這句話,白居易瞥了湘靈一眼。
如果白居易在白老夫人去世之后,能早點遇見湘靈,說不定還能發展出一份姻緣。
雖說不至于休掉如今的夫人楊氏,然后娶湘靈為正妻,但是可以娶湘靈為平妻,讓她和楊氏享受同等的地位,不至于委屈了湘靈。
可惜太遲了。
白老夫人去世多年之后,他才和湘靈重逢。
湘靈聽懂了白居易的弦外之音,喃喃道:“造化弄人罷了。”
裴興奴似乎也懂了白居易和湘靈之間微妙的關系,道:“彈琴的都想碰到知音。您幾位都是我的知音。正所謂海內存知己,天涯若比鄰。認識了您這幾位朋友,以后無論在哪里都不會覺得孤單。”
白居易道:“還請您再彈奏一曲,我們聽個夠,不再有遺憾。為了表達我的謝意,我會為你寫一首詩送給你。”
楊元卿說:“這可是當這可是名動天下的白居易白先生,他為你寫首詩,足夠你留名青史了!”
白居易笑道:“你這話可夸張了!”
裴興奴連連感謝,又彈奏了一曲。
眾人都屏氣凝神,免得打擾裴興奴演奏,破壞了意境。
裴興奴算是認識了一些新朋友,有些高興,但是彈奏的這首曲子比剛才的那首曲子更加凄涼悲切,以至于滿座的人聽完之后全都掩面而泣。
唐梓發現哭得最厲害、眼淚流得最多的人,還是白居易白先生。
他的官袍都被眼淚給打濕了。
裴興奴連續彈奏了三曲,這才把琵琶放下,休息休息。
突然,琵琶炸開了!
琵琶里面鉆出無數只紅眼睛的老鼠,沖著白居易狂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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