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人被一只羊欺騙,攤主似乎非常“生氣”。
生氣的結果是,直接賞這只羊幾鞭子。
由于攤主和羊的表演都很生動,而羊在偷吃和挨打的場面轉換中,動作還十分滑稽。為數極少的幾名看客,會被一羊一人逗得哈哈大笑,引得其他攤位上的看客,也不時回頭。
謝淵初時頗覺可笑。
漸漸的,他笑不出來了。
因為他發現,隨著挨鞭子的次數增加,羊的反應也在一點點改變。
它身上開始出血。
那血流的并不快,且隔著厚厚羊毛,緩緩滲出后,僅能顯出一抹潮濕的粉色,不算太刺眼。甚至在骯臟的羊毛上,幾乎瞧不清晰。
可隨著潮濕越來越甚,羊的眼睛,也變得越來越潮濕。
最后,竟變成兩包汪汪的淚。
也不知是不是羊已習慣了表演,明明含著淚,但那淚水在眼眶里滾來滾去,卻硬是沒有掉下來。
而謝淵盯著這雙眼睛瞧久了,竟從內里讀出絕望和恐懼。
絕望和恐懼?
一只羊的……眼神?
還帶著明明不斷滲出,卻始終不曾落下的淚水?
不由自主,謝淵想到了顧誠方才的話。
倘若這不是羊的眼睛,倘若這種驚恐到絕望的眼神出現在人的臉上,會是什么樣的憋屈?
人?
人的眼神?
人的眼睛?
成年羊的大小?
拐帶孩童的拐子?
驀地,一個極其驚悚的念頭,呈現在謝淵腦子里。
而像是要驗證他的猜測,顧誠低沉的聲音,在謝淵耳邊適時響起:“謝大人見多識廣、博覽群書,一定聽說過‘兩腳羊’吧?
“其實,在我大唐,也有‘兩腳羊’……”
“這不可能,”謝淵脫口反駁:“后唐雖根基不深,陛下卻勵精圖治、愛民如子……”
“今上有沒有愛民如子我不知道。”顧誠同樣打斷他:“但,前唐昭宗皇帝,肯定沒有愛民如子的一顆心。”
謝淵驀地愣住。
一時間,竟不知該如何反駁顧誠的話。
倒是程歡,在一旁聽得蠢蠢欲動,忍不住低聲接口:“謝統領,您生在富貴人家,沒見過底層百姓的生活,自然想不到那些腌臜殘忍至極的黑暗事。
“但其實,無論前唐還是后唐,都存在‘兩腳羊’。
“只不過,現如今的‘兩腳羊’,早已不再是史書記載的那樣了。”
“唉,”程歡輕嘆,語氣卻頗淡定:“這也是沒辦法的事情。
“阿凰姐曾說,非我族類其心必異。外邦不敢公然在我后唐作亂,卻最是會鉆空子。加之‘兩腳羊’的生意沒什么成本,利潤卻極高。莫說塞外邊關,便是我長安城,亦有不少突厥人、南蠻人打著做生意的幌子,與拐子合作,行那喪盡天良之事。
“想今上圣明,雖律法森嚴,卻依然有很多漏洞。
“譬如拐子拐賣孩童,只要不殘殺,便不會被判死罪。
“譬如窮人家為了活下去,會將多出來養不起的孩子,主動賣給拐子。
“再譬如,成為‘兩腳羊’的并非只有我后唐人。更多的,是他們突厥和南蠻奴隸。
“故,即便官府,對這種事情也會睜只眼閉只眼,聽之任之。”
謝淵:“……”
是這樣嗎?
他被驚到了。
吃驚的不僅僅是程歡說出的殘忍現實。更是,程歡的語氣。
顧誠和程歡能找到這里,勢必經常來。
顧誠能精準指出耍羊攤子,便是對“耍羊”下掩藏的罪惡了如指掌。
可無論是顧誠,還是程歡,皆能表情平靜、語氣淡定。
足見,坊間百姓,早就對此見多不怪了。
換句話說,百姓們對律法是隱忍和麻木的。他們早已因現狀而絕望,早已被現實馴化得逆來順受。
這令謝淵覺得,胸口被人狠狠砸了一拳。竟是生平第一次,在感到痛苦時,無能為力。
窮人的孩子不是人嗎?
還是只有大唐子民是人,突厥奴隸就不配為人?
顧誠自始至終都在觀察謝淵。
此時仿若猜透了謝淵的心思,他問:“謝大人是不是覺得很憋屈、很痛苦?
“可您再憋屈、再痛苦,還能比這些活著的‘兩腳羊’更憋屈、痛苦嗎?”
將目光投向耍羊攤子,顧誠眸中滑過一抹憤怒,“謝大人可知,這種進化的‘兩腳羊’生意,還是當年昭宗皇帝提出來的呢。
“那狗皇帝除了好逸惡勞、吃喝享樂外,更是滅絕人性、豬狗不如。
“偏偏他手下有個心思歹毒的大太監,向他提到突厥曾有古法,可以用活剝下來的狼皮、羊皮、牛皮、馬皮、猴皮等等,將奴隸變成狼人、羊人、牛人、馬人,或者猴人。
“雖說這種法子乃逆天行道,成功率并不高。但對于昭宗這個狗皇帝來說,卻可以忽視。
“因為昭宗皇帝最不缺的,就是流民。
“他貪戀享樂,他需要錢,需要大量的錢揮霍,根本無暇顧及百姓的死活。
“同樣,當年的突厥王亦是個畜生。
“只要將進化過的突厥小奴隸賣到前唐豪門世家,便能為他賺取源源不斷的財富。
“他們突厥王族可以利用這些錢財擴張領土,武裝軍隊。可以讓他們的貴族,過上最奢靡享樂的生活。
“不過是折損一些下等賤奴,對他來說,簡直太劃算了。
“兩個黑心肝的畜生在那名大太監的牽引下一拍即合,愉快地簽訂了‘兩腳羊’生意。
“正所謂上梁不正下梁歪,天家都如此喪盡天良,更何況其他人?
“大順十四年蘇定邦將軍死后,前唐買賣人口曾達到鼎盛。坊間百姓十戶中近九戶,都曾將兒女親手賣給拐子。
“虧得唐昭宗這狗皇帝的好日子沒過多久,就被蔣玄暉打破。而后梁雖非我大唐天下,朱溫卻極為痛恨突厥人。‘兩腳羊’之風,一下子被剎住了……”
“既已剎住,為何現在又出現了?”打斷顧誠,謝淵脫口而出。
“謝統領真的想不到嗎?”顧誠定定瞧著謝淵,眸中竟有些許鄙視。
“……”謝淵登時被他的咄咄逼人噎住。
是啊,他豈能想不到?
從今上建立后唐的那一刻開始,大唐,便重新登上了歷史舞臺。
而隨著大唐的復國,一起復蘇的,還有前唐沒落的王權、世家,以及弊制。
尤其是后唐重新遷都長安。
那些在前唐時期,就與突厥、南蠻秘密往來的世家、商賈、拐子,又重新與突厥、南蠻勾搭上了。
橫豎在后唐牙行盛行,律法對拐子多有包容。那一本萬利的“兩腳羊”生意,豈不見縫插針、重新抬頭?
謝淵兒時最敬佩之人,不是皇家高高在上的天子。而是大順年間駐守雁門關的主帥,從二品鎮軍大將軍蘇定邦。
因為,蘇定邦將軍不僅戰功赫赫、勇猛異常,還愛民如子、嫉惡如仇。
對于顧誠和程歡提到的“兩腳羊”生意,謝淵并非從未聽說過。
事實上,昭宗皇帝在位時,他便有所耳聞了。
他還聽說,蘇定邦將軍之所以會被調去駐守雁門關,正是因為蘇將軍帶著蘇家軍,在長安城內大肆追捕打壓販賣孩童的拐子。
當時“兩腳羊”生意盛行,昭宗皇帝和世家豪門都指望這樁生意賺錢呢,豈能容得下處處與他們作對的蘇定邦?
故,文武百官有大半都在彈劾蘇定邦,內諸司的宦官們更是對這顆“老鼠屎”深惡痛絕。
幾乎是歡欣鼓舞地,昭宗皇帝便將蘇定邦發配去了雁門關。
謝淵兒時曾聽族人偷偷議論,道蘇定邦本就精忠報國,最是厭煩官場上的勾心斗角。別人以為,他是受到排擠,才去了雁門關。唯有他自己,卻覺得老鼠掉進米缸,對天家感恩戴德。
原本雁門關距長安城遙遠,大家各掃門前雪過自己的日子,也算相安無事。
偏偏蘇定邦是一根筋。
到了雁門關后,他治軍極嚴。不但將前唐門戶防守得水潑不進,還利用地域便利,親率蘇家軍對來往于兩國之間販賣人口的拐子嚴追猛打。
有段日子,甭管大唐的拐子還是突厥的拐子,幾乎都被他趕盡殺絕了。
這怎么行?
昭宗皇帝、內諸司太監和文武百官送蘇定邦去雁門關,是為了掃清障礙,不是讓蘇定邦因地制宜,變本加厲切斷他們財路的。
故,那一年,朝廷不停派人前往雁門關,以各種理由給蘇定邦找麻煩。甚至從兵權上,對蘇定邦加以掣肘。
可蘇定邦不光是名勇將,他還是個悍將。
誰若是阻攔他剿匪殺敵,他會六親不認。
昭宗皇帝屢屢吃癟,最后被徹底惹毛。這才派遣寵信的大太監內諸司副使趙喜德,前往雁門關做監軍。
果然,趙喜德不辱使命。
將將在雁門關做了不到兩個月監軍,便將蘇定邦就地陣法了。
隨著蘇定邦一同魂飄關外的,還有那五萬蘇家軍。
而距蘇定邦被殺僅八個月,昭宗皇帝也被義軍“就地正法”了。
之后,前唐飄搖,名存實亡。最后苦撐了不足四年時間,終于宣布正式滅亡。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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