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還嫁出去的女兒潑出去的水?
“呵,”冷冷一笑,謝淵眉宇間盡是輕蔑,“原來杜茹娘對你十幾年的陪伴,在你心目中,只是一盆潑出去的水么?
“那敢問孟狀元,杜茹娘這盆水,究竟是潑給誰家的?你孟連城,究竟是杜府的女婿,還是他杜員外的兒子?”
“……”孟連城終于才盡詞窮。
他從未想過,謝淵會如此直白犀利地指責杜員外夫婦親情淡漠,如此直白地批評他阿諛奉承、媚上欺下,對茹娘的感情一文不值。
許是謝淵的不留情面,撕碎了他的偽裝,他腦海里竟不由自主浮現出多年前,茹娘曾向他抱怨過的話。
“孟郎、孟郎,我到底是不是阿爹阿娘生的呀?為何他們總逼我做我不喜歡的事情?”
“孟郎,我明明喜歡素凈的衣裳,為何阿娘總替我置辦顏色艷麗的新衣?”
“孟郎,你能不能幫我勸勸阿爹?我一點兒都不喜歡琴棋書畫。可阿爹總說將來嫁給你,做了官家娘子,必須技壓別的貴女一籌。只有那般,才能替你爭得顏面。”
貌似,從小到大,泰山和泰水大人逼迫茹娘學的,的確都不是茹娘喜愛的。那些,更像是泰山和泰水大人的喜好。
早些年茹娘還會反抗,還會天天抱怨不喜歡。近兩年來,卻是再不抱怨了。
她像個異常聽話的木偶,叫她干什么,她就干什么,溫順溫柔的同時,仿佛失去了靈魂。
身子一僵,孟連城陡然意識到,泰山和泰水大人需要的,從來都不是一個有血有肉、有思想有主見的女兒。他們需要的,只是一個乖巧聽話的傀儡娃娃。
而他孟連城,恰恰是那個抽走茹娘最后一絲靈魂,將茹娘釘在傀儡娃娃底座上的幫兇。
傀儡娃娃啊,他孟連城需要的,真的是這樣的茹娘嗎?
以前,茹娘很多想法他都是知道的。
可知道了又怎樣?他孟連城認同的,同樣是禮教遵循的那一套。
他明明早已察覺到茹娘對生活狀態的不滿,卻自始至終都贊同著泰山和泰水大人的做法,從未想過要替茹娘爭取點什么,更沒想過要改善茹娘的處境。即便娶了茹娘,也不過是從一個杜府,搬到另一個與杜府完全相同的狀元府罷了。
一只向往自由的鳥兒,被他們打著為鳥兒好的旗幟,用最華麗的籠子,堂而皇之關起來。鳥兒可有想過打破牢籠,遠走高飛?
茹娘可是失望至極,已放棄了心之所向,所以近兩年來,才與自己漸漸疏遠?
倘若沒有這起兇殺,他孟連城娶回家的,是不是僅是一具徒有茹娘外表的空殼?
原來,不是茹娘變得乖巧了,是茹娘曾經抱怨得太多,已經麻木了。
更或許是,茹娘對他孟連城徹底絕望了,懶得再向他抱怨。
越想越心驚,孟連城死死捂住自己的嘴巴,仿佛只要一松手,就會控制不住驚呼出聲。
謝淵將孟連城所有表情變化盡收眼底。只是,觀察到孟連城越多情緒,他內心的疑惑便越多。
這些疑惑宛如不停滾動的雪球,明明越來越大,卻會在遇到陽光時,瞬間土崩瓦解、消失殆盡,讓他怎么都抓不著。
謝淵經年游走朝堂,從不缺乏手段。他何曾讓自己這般憋屈過?再艱難的奇案,只要將涉案之人抓來六扇門一頓嚴刑拷打,也能立刻水落石出。
想到自己為挖李錚的墻腳,非要接手這起兇案,還在天子面前立下軍令狀,謝淵微微有些頭疼。
索性放棄孟連城這根雞肋,他揉著太陽穴往外走。
將將走出地牢,便見方青領著兩名婦人迎面而來。謝淵不由停下腳步。
瞧見謝淵,方青疾走兩步,沖謝淵拱手道:“頭兒,我把柳茹娘的長姐和八姐帶來了。可要讓她們現在進去認領尸體?”
長姐和八姐?謝淵皺皺眉。
他倒是聽云凰說過,柳茹娘家一貧如洗,父母卻極其重男輕女。只可惜蒼天無眼,柳老漢夫婦越想要兒子,越是生不出兒子,反倒一口氣生了九個女兒。柳茹娘,乃是末女。
可再重男輕女的父母,得知女兒死了,是不是也該親自過來瞧瞧?好歹能見女兒最后一面。
“她父母呢?”謝淵問。
立時有人接口:“俺們阿爹已經睡下了,阿娘倒是沒睡,正在跟街坊鄰居諞閑傳,實在沒空過來。大人您有甚話,就問俺和阿姐吧!”
謝淵不由看過去。
說話之人,乃是跟隨方青同來的兩名婦人中,看起來年齡較輕的一個。謝淵估計,她便是柳茹娘的八姐柳八娘。
旁邊的柳大娘大約覺得柳八娘所言有問題,用手肘兌她一下,呵斥道:“怎地如此沒規矩?大人尚未問話,不可亂回答。”
訓斥完妹妹,她又擠出滿臉諂媚笑容,沖謝淵討好道:“大人您說,我說的可對否?”
謝淵的視線在柳大娘和柳八娘面上一掃,直接落在方青臉上,“帶她們進去認尸,完了向本官稟報。”說罷,再也不理三人,兀自向前院行去。
眼見謝淵愈走愈遠,柳八娘倒是急了,“誒誒,這位官爺,那位大人怎么走了?他還沒找俺們問話呢。”
方青也有些迷糊。
頭兒性情冷漠、不茍言笑,渾身上下皆帶著生人勿近的疏離。可六扇門的兄弟們都知道,一旦遇到案子,頭兒就像換了個人,再苦再累都會迎難而上。哪怕走訪坊間百姓,頭兒也要親力親為。
因為頭兒最是注重細節。但凡與案情相關,任何蛛絲馬跡都不會放過。
這樣的頭兒,見到兇手柳茹娘的家人前來,應該親自作陪,想方設法套話才對。怎地現下,是這樣的態度?
難道頭兒被云凰氣糊涂了,忘了只有在認尸現場,柳大娘和柳八娘陡然聽說柳茹娘乃殺人之后自戕而亡,才會表露出最真實的情緒嗎?
不過腹誹歸腹誹,頭兒的命令方青卻不敢忤逆。冷喝一句“我們頭兒的心思,也是爾等能隨意揣測的嗎”,便攆著柳大娘和柳八娘進了地牢。
方青的經驗之談并沒有錯,謝淵乍一眼看見柳大娘和柳八娘,確實有重返地牢,目睹她們認尸過程,尋求破綻的想法。
可當柳八娘和柳大娘說了那兩句話之后,謝淵什么想法都沒了。
確實如少婦所說,柳家的女兒們個個能說會道、巧舌如簧。她們不認生,也極有眼色。但再有眼色,嘴皮子上的功夫再溜,也難掩她們粗俗諂媚和自私冷血的本質。
要知道,她二人乃是跟隨方青來六扇門認領尸體的。在明知道自家小妹已死的情況下,卻只顧討好官差、表現自己,一句不提柳茹娘。這樣的兩個人,能指望她們說出什么有價值的線索來?
若非方青找上門去,就算知曉柳茹娘已死,她們恐怕也不會來。
還有柳老漢夫婦,末女死了,一個能心安理得呼呼大睡,另一個仿佛什么事兒都未發生,依舊跑出去跟街坊鄰居諞閑傳。其冷血自私程度,可見一斑。
爹娘、姐姐們都如此,足以說明這個家庭,冷漠到麻木不堪。
謝淵覺得,在這方面,柳家與杜府如出一轍。不同的是,杜家有錢,容易粉飾太平。而柳家因為貧窮,只能將所有丑陋不堪,盡數直白暴露。
云凰應該是早就猜到柳家的情況和杜家差不多,所以才把全部心思,都花在孟連城和少婦身上的吧?
這一刻,謝淵不得不承認,他這個出身名門的世家子弟,對人性的了解遠不如云凰。
謝淵回屋不到半個時辰,方青便來求見。
一進門,直接牢騷滿腹:“這世上怎么會有這樣的人?
“頭兒您是不知道,那柳大娘和柳八娘簡直是餓死鬼投胎。我明明是喚她們來認領柳茹娘的尸體,她們卻一進地牢,就嚷嚷著肚子餓,要吃飯。”
擼起袖子,方青用力揮了兩下拳頭,似乎這樣才能發泄掉自己的情緒。
“頭兒您想啊,牢里有那么多犯人,且都是男子。這突然冒出來兩名女子,即便丑得掉渣,也足以引發騷動。無奈下,屬下只好讓獄卒給她們打了兩碗稀粥。
“可這二人前世是豬變的,一碗吃完,又要第二碗。最后,每人竟足足吃了六碗方才罷休。頭……頭兒?”聲音越來越小,底氣越來越弱。最后,方青竟開始發顫:“您……您怎么這樣看著我啊?”
“嗯,”謝淵依舊面無表情,卻煞有介事地點點頭,“本官正在觀察你。”
“觀……觀察屬下什么?”方青笑得干巴巴,連話都說不利索了。
“觀察你,前世可是豬變的?”
方青:“……”
好吧,頭兒天生腹黑,自己又不是第一回見識頭兒的毒舌,何苦與他計較?
橫豎今日這件事,自己做的確實有些犯蠢。
見方青頃刻間變成了鋸嘴葫蘆,謝淵一臉嫌棄地問:“她們可有認領柳茹娘的尸體?”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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