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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深閨怒：地獄閻兵

作者：花瓣雨    

唐，大順十四年十二月。

雁門關(guān)。

正值晌午時分，頭頂卻霧氣蒙蒙，似包裹著一塊巨大裹尸布，透不出半點陽光，直壓得人喘不上氣。

鎮(zhèn)軍大將軍蘇定邦，正手持偃月刀端坐于馬背，神情肅穆，面容剛毅，仿佛戰(zhàn)神臨世。

然細(xì)瞧之下，卻見他抓握在手的并非偃月刀刀柄，而是鋒利刀刃。真正的偃月刀刀柄則直直戳在地面，硬生生將滿地碎石砸出個深約五寸的坑洞。

他左右雙肩上各插著幾枚弩箭，隱約可見穿透皮肉處幽幽藍(lán)光。腰側(cè)、腹部、大小腿和手臂更有刀傷箭傷無數(shù)，哪怕瞧不見傷口，也有鮮血汩汩外冒，直將他身上黑金鎧甲染成詭異褐紅。

可即便如此，他依舊脊背筆挺、面無懼色，宛若一面堅不可摧的峭壁，絲毫不肯退讓半步。

蘇定邦身后，數(shù)十名貼身近衛(wèi)同樣手持兵器端坐于馬背，個個渾身浴血，狼狽如地獄鬼魅，卻同樣神態(tài)剛毅、錚錚鐵骨，誓與主帥共存亡。

面對如此大義凜然的視死如歸，監(jiān)軍趙喜德頭皮陣陣發(fā)麻。

但，輸人不輸陣。

“讓開！”他冷喝，尖銳刺耳嗓音透著微微顫抖，稍顯底氣不足，面上，卻無任何情緒變化。

“趙將軍，”聽出他的心虛，蘇定邦壓下心頭煩躁，沖趙喜德拱手，苦口婆心規(guī)勸：“我已率兵追蹤兩月有余，并未發(fā)現(xiàn)突厥的百萬大軍。倒是踏白數(shù)次上報，道有小股突厥散兵心懷不軌，一直跟隨挑釁。

“原本我蘇家軍訓(xùn)練有素，即便與突厥大軍正面對決亦無所懼。然此番我等離營多日，眼見糧草不足，援軍卻總是一兩千人地姍姍來遲。

“偏那小股突厥散兵似極了解我軍部署，只管偷襲從不露面。且每回偷襲都死咬著后援糧草不放，以至于次次糧草盡毀不說，援軍還有百余人傷亡。

“現(xiàn)下我軍疲憊不堪、彈盡糧絕，卻連敵軍的影子都未尋到一個，這般繼續(xù)下去，恐有大難啊！”

“大難？”趙喜德嗤笑：“蘇定邦？數(shù)萬蘇家軍，不過損失千余人，就將你嚇破膽了嗎？還是，你想臨陣脫逃？”

“啊？趙將軍不可如此玩笑。”蘇定邦驚呼：“實在是踏白今日勘察出此地礙口峽谷詭異兇險，貿(mào)然進(jìn)入，大軍恐有性命之憂。

“故依我之見，咱們不該繼續(xù)冒進(jìn)，當(dāng)返回營地先做休整，查一查軍中是否潛入突厥細(xì)作，再從長計……”

“一派胡言！”趙喜德厲聲打斷蘇定邦的話，怒指身后，“什么詭異兇險、性命之憂？你真當(dāng)本監(jiān)軍好糊弄嗎？什么突厥細(xì)作、敵軍影子都未尋到一個？你倒是睜大狗眼好好瞧瞧，那些不是突厥百萬狼兵，又是甚？”

隨著他話音落下，身后五萬將士自行分立于兩側(cè)。而循著他們讓出來的道路望去，只見昏暗的地平線上狼煙滾滾，數(shù)也數(shù)不清的突厥騎兵仿佛驟然間從地底冒出，正夾雜著漫天飛雪與黃沙，以肉眼可見的速度，猙獰呼嘯著奔騰而來。

“這些？”蘇定邦無比驚詫地揉揉眼睛，幾乎懷疑自己看錯了，“趙將軍，這些……”

“蘇定邦！”趙喜德卻不容他再說，“皇上信任你，方命你率兵駐守雁門關(guān)。可你剛愎自用，偏聽偏信不說，還貪生怕死、膽小如鼠。

“今日我等明明已親眼目睹那小股突厥殘兵入礙口，只要乘勝追擊，依靠峽谷有利地勢，定能以少勝多、力挽狂瀾。你卻突然停止追蹤，非要枉顧我等性命，以卵擊石去與身后突厥百萬大軍硬碰硬。

“說，你究竟安的什么心？可是早與突厥賊子相互勾結(jié)，意圖謀反？”

陡然揮臂，他手中帶著鐵鉤的馬鞭，狠狠抽向蘇定邦面門。尖銳嗓音更是喧賓奪主：“將士們，本監(jiān)軍有令，速速鏟除異黨，進(jìn)入峽谷追殺殘寇。避難的同時，誘突厥百萬狼兵入谷殺之！”

這一鞭出乎蘇定邦意料，蘇定邦剛毅的臉頰登時被抽得皮開肉綻。

可他顧不上疼痛，口中怒斥趙喜德，并匆忙打馬上前阻止蠢蠢欲動的蘇家軍，“趙喜德，你不過是內(nèi)諸司的一名宦官，卻狐假虎威妄圖號令三軍，且給本將軍滾一邊兒去！

“眾將士聽令，這礙口一夫當(dāng)關(guān)萬夫莫開，峽谷內(nèi)更是毒瘴彌漫、兇險異常，那些突厥殘兵便是逃進(jìn)去，也絕無生還可能。我軍現(xiàn)下彈盡糧絕，主動入峽谷非但不是避難，還等同于羊入虎口。若峽谷內(nèi)外的突厥狼兵聯(lián)手甕中捉鱉，我等勢必全軍覆沒。

“故本將軍命爾等調(diào)轉(zhuǎn)馬頭，隨我一同與百萬突厥狼兵決一死……”

“戰(zhàn)”字尚未出口，一枚弩箭呼嘯而來，竟由蘇定邦后心而入，穿胸而出。

蘇定邦高大的身軀在馬背上搖晃兩下，終是狠狠栽倒下去。

身體落地的瞬間，數(shù)十名貼身近衛(wèi)爆發(fā)出憤怒吼聲：“狗太監(jiān)，你竟敢射殺我們將軍，我等與你拼了！”

“不自量力，”趙喜德眸光冷寒，滿臉譏諷，“放箭！”

“不……不要放箭……”蘇定邦拼著最后一口氣抬頭，“峽谷內(nèi)……有詐……”

只可惜，漫天飛雪中，那數(shù)十名曾與他同生共死、浴血奮戰(zhàn)的貼身近衛(wèi)們，正如殘敗土墻般，一個個轟然倒塌。而在趙喜德高舉的右手上，赫然攥著調(diào)兵虎符。

虎符出，如御駕親臨。原本猶豫不決的三軍將士瞬間操戈。

蘇定邦的淚水奪眶而出，心如刀絞。

原來，皇上從未信任過他。

原來，皇上竟想讓他死！

“虎符在此，誰還敢造反？”見蘇定邦眸光渙散，眾貼身近衛(wèi)再無活口，趙喜德洋洋得意，“所有蘇家軍聽令，蘇定邦勾結(jié)外敵意圖謀反，已被本監(jiān)軍就地正法。現(xiàn)本監(jiān)軍命爾等火速進(jìn)入峽谷追敵避難，違令者，皆與蘇定邦之流同罪！”

“不……不能過礙口……”蘇定邦十指如鉤，拼力摳住地面還想阻止：“趙……趙喜德，求求你，別讓我蘇家軍進(jìn)入峽谷。那峽谷……那峽谷內(nèi)真的兇……兇險……”

然而，前有監(jiān)軍虎符引路，后有突厥百萬狼兵追殺，主帥倒地，軍心早已渙散，馬蹄晃動，不過各自逃竄，哪里還有人會聽他的話？

呵！蘇定邦笑了。

他想起李賀那首著名的《雁門太守行》：黑云壓城城欲摧，甲光向日金鱗開。角聲滿天秋色里，塞上燕脂凝夜紫。半卷紅旗臨易水，霜重鼓寒聲不起。報君黃金臺上意，提攜玉龍為君死。

眼瞧著黑壓壓的百萬突厥騎兵已到近前，振聾發(fā)聵的咆哮廝殺聲穿云破霧，他心頭莫名升起萬丈怒火，“皇上，臣精忠報國，從未與突厥賊子勾結(jié)，從未愧對過我大唐百姓，和我蘇家列祖列宗啊！”竟猛地抓握住偃月刀，向撲面而來的狼兵馬蹄斬去。

萬沒想到，他居然斬了個空。手中偃月刀因巨大慣性飛脫出去，直直撞向接踵而來的其他馬蹄。

只是，那偃月刀似穿透了密密匝匝的馬蹄，毫無障礙地呼嘯著重重砸落在地。

而伴隨著巨大的落地響聲，一雙馬蹄，已對著蘇定邦的頭臉狠狠踩落下來。

暗道吾命休矣！蘇定邦下意識閉上眼睛。

然五息過后，他仍未感受到意料中腦穿腸爛的疼痛，只得詫異地再度睜眼。

但見，黑壓壓的馬蹄正如地獄陰兵般，踏著他的雙腿、胸腹、脖頸，甚至臉龐奔騰而過。可細(xì)瞧，那些馬蹄，卻是透明的。

這一刻，腦海中流光閃過，耳邊仍是驚天動地的咆哮廝殺聲，蘇定邦卻什么都看不見聽不見了。

他的眼眸越來越紅，最終，在眼角處凝成兩顆大大的血珠。

“地獄閻兵，竟是這樣的地獄閻兵。哈哈哈……天在欺我，天在欺我……哈哈哈……”他仰天狂笑，淚水噴涌而下，“趙喜德，你這個不知所謂的蠢貨，你白白害了我五萬蘇家軍的性命。

“皇上啊，您欲殺我，卻為何要累及這五萬將士，難道他們不是您的臣子，不是我大唐的子民嗎？啊……啊……啊……”怒吼未止，“噗”地噴出一口鮮血。

那鮮血在半空中跳躍，又盡數(shù)灑落于他憋屈不甘的赤紅虎目上。卻已是，死不瞑目……

大順十五年元月，圣穆景文孝皇帝（唐昭宗）派遣去雁門關(guān)督戰(zhàn)的監(jiān)軍趙喜德，神奇地領(lǐng)著二百殘兵返回洛陽。

有傳聞，昭宗與趙喜德徹夜密談。

三日后，昭宗昭告天下，稱駐守雁門關(guān)的從二品鎮(zhèn)軍大將軍蘇定邦與突厥敵軍勾結(jié)意圖謀反，導(dǎo)致五萬兵馬全軍覆沒。而趙喜德因公私分明、大義凜然，不但將蘇定邦就地正法，還力挽狂瀾為大唐保留下珍貴的二百兵力。特冊封為從三品忠勇侯，食邑千戶。

翌日，位于道南路上的鎮(zhèn)軍大將軍府被查封，闔府上下二百零六口，不論男女老幼，皆被押往菜市口問斬。并通緝在逃家臣及親眷，拒捕者，格殺勿論！

坊間有傳聞，當(dāng)日菜市口罵聲連天、血流成河。可正當(dāng)百姓們往蘇家人尸首上扔爛菜葉時，空中卻莫名降下天火，直將菜市口燒成巨大火球，宛如人間地獄。

這場大火足足燒了七天七夜，待火勢被撲滅后，不止菜市口方圓三百丈，便是半座皇宮，皆被燒成平地。

大順十五年三月，唐昭宗加重賦稅、橫征暴斂，竟大興土木，欲修繕被燒毀的皇宮，并擴(kuò)建兩倍。導(dǎo)致坊間怨聲載道、民不聊生。

大順十五年、天佑元年八月，朱全忠遣親信蔣玄暉等人趕赴洛陽，以清君側(cè)為名，殺死唐昭宗及其昭儀妃李漸榮、河?xùn)|夫人裴貞一。次日，蔣玄暉又假傳圣旨，立輝王李祚為皇太子，并為李祚改名李柷，史稱唐哀帝。

天佑四年，朱溫稱帝建立后梁，定都開封，后重遷洛陽。大唐正式宣告滅亡。

后梁三年，李氏子孫李默奪回李家王朝，建立后唐，改元號天道，定都長安。李默謚號孝天皇帝，史稱唐孝宗。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