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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1章   醉酒狂徒惹禍端　　李安伴君赴黃泉（二）

作者：楊仁金    

　　兩人有一搭沒一搭地說著話，互相安撫，互相叮囑。不一會兒，就到了府中。楊素和李圓通等候在前廳。聽到馬車聲，兩人迎出來。楊素道：“郎主，隨國公前腳走，你們后腳就進了府。”

　　普六茹堅道：“阿父來了？他有何吩咐？”

　　楊素看了獨孤伽羅一眼，沒有回話。李圓通道：“沒有吩咐。他說只是過來看看。”

　　普六茹堅笑了。知道父親這是又來催了。獨孤伽羅第一個孩子小產之后，三年里沒有動靜。普六茹忠心里著急，讓他盡快納一位側妻，延續香火是他這位長子最大的事。可是，普六茹堅能拖則拖，能躲則躲。他答應過獨孤伽羅，今生絕無異生之子。今日本不用躲，卻又沒有碰上。

　　普六茹忠素以有勇有謀著稱。他力氣過人，膽氣過人。有一次，他與宇文泰一起出去狩獵，迎面碰上了一只猛虎。宇文泰射虎未中，猛虎呼嘯箭奔而來。生死關頭，普六茹忠竟像猛虎一般，如呼嘯之箭直奔猛虎而去。只見他左手緊緊扎住猛虎的腰，右手伸進虎口，將那虎舌生生抽拔出來，血淋淋地丟在地上，又對著老虎的頭狠狠地揍了幾拳。最后，和老虎一起倒在了地上。將那聲名赫赫的宇文泰看得呆呆地張著口。回來后，宇文泰賜了“揜于”作為普六茹忠的表字。并叮囑他的子侄們，說普六茹忠就是他的救命恩人，不可妄動，要像敬重自己一樣敬重他。

　　這樣威猛過人的阿父，竟也視香火子嗣為第一要務。這就是血脈親情啊。普六茹堅的心里漫過一陣溫暖。拉過獨孤伽羅的手，驕傲地對楊素和李圓通說：“明日你們倆速去隨國公府報喜。伽羅有孕了。我普六茹堅也要身為人父啦！”

　　那兩人一聽，也是大喜。忙跑到前頭，單膝跪下，笑道：“恭喜郎主！賀喜郎主！”

　　普六茹堅哈哈大笑，一把將伽羅橫抱起來。向后院走去。

　　此時，宮中也有一個男人緊緊抱著一個女人。但卻不是卿卿我我，而是生離死別。

　　廚部下大夫李安坐在自己的寢房里，心情灰暗到了極點。拾人牙慧、茍且偷生，命該如此啊。方才宇文護親自過來，吩咐他：在皇帝宇文毓的膳食中下毒。弒殺皇帝，自己還有命活么？何況，這個皇帝溫文爾雅，對自己甚為和睦。與自己素無冤仇。

　　李安淚流滿面。回想起自己這短短的一生，又是悲往心中涌。因為突然的變故，家破人亡。他本是梁國人。西魏恭帝三年，與李九的親人一樣，被驅擄至長安。他的父母兄弟姊妹被殺被擄，到了長安的幸存之人，也被分散到各個地方、不同的家庭中為奴，之間早已斷了音訊。直到前年，偶然間在崇義宮里遇見了一個遠房的表妹云巧兒。得知她的境況跟自己差不多。至今也是單身一人。終歸算是有了一個故人，聊以自慰。后來，他們時常走動，特別是在李安被提升為膳部下大夫之后。他覺得與云巧兒也可以有一份美好的將來。這一切，因為剛剛到來的宇文護而戛然停止。“天不佑我呀。”李安伏在桌上，嚎啕大哭。

　　亥時，在宮中已是夜深人靜。李安蹣跚著來到天興宮。云巧兒在獨孤皇后歿后，從天成宮來到了天興宮，服侍徐貴妃。她已從皇后的貼身婢子降級為普通的打雜婢子。也是命運多舛。從亡梁被擄至晉國公宇文護的府中，因為人長得標致，又靈巧活泛，被宇文護另眼看待。被他作為心腹派往宮中。先在崇義宮里侍奉元胡摩王后，宇文覺事發，王后被削發為尼。她隨獨孤伽蘭王后遷往天成宮，卻好事不長，獨孤王后命淺。現在又到了天興宮徐貴妃的身邊。也許是因為她侍奉的主子都沒有好結果的緣故吧，徐貴妃對她冷冷淡淡，降為雜婢后，基本成為了天興宮里的閑人。

　　兩人站在后花園里的一棵桂花樹下。此時正值五月，是長安城里最好的季節。桂花雖未開，卻也枝繁葉茂。園中開了很多花。空氣中有微微的涼意，卻又不冷。云巧兒穿一件月白色小袖高腰長裙，裙腰緊貼胸部勒住，使得胸部曲線畢現，惹人眼饞；一條粉紅的輕紗畫帛，由兩肩垂下，盤繞于兩臂；哪怕是站立不動，微風吹過，畫帛輕舞，也是飄飄欲仙；頭上梳著雙髻，又顯得俏皮可愛。李安看得癡了，半晌說不出話來。他多么想與眼前的女子，成個家呀。生一堆兒女，過平常的日子。可是，此生無望了。

　　李安一直流著淚，面色死灰。云巧兒慌了，道：“你這是怎么了？既已來找我。說話呀。”

　　李安猛地一把抱住了云巧兒，又把臉埋在她的胸前。少頃，就把她的胸口弄得濕漉漉的。云巧兒大驚，卻也沒有掙脫，放任著他摩擦。以她對李安的了解，知道他并不是油滑無恥之徒。陡然間做出這等出格的舉動，定是遇到了難以解決的大事。

　　果然，李安哭得難以自已，喃喃地說道：“宮里要出大事了。趁亂，你逃了吧。”云巧兒心里更驚，掙脫他的擁抱，又拉著他的胳膊，急切道：“你做了什么嗎？”李安搖頭，道：“我真不想做什么。唉。此生枉來矣。”說罷，脫開她的雙手，悲戚戚道：“記著我的話。記著有過我這么個人就足矣。”他轉過身，要走。

　　云巧兒拉住他，道：“你且說明白些。我為什么要逃？”

　　李安的眼里掠過一絲冷冷的光，道：“恐怕你也不用逃。我曉得你也是晉國公的人！”李安說完，人已經踉踉蹌蹌地走出了三丈遠。留下云巧兒怔怔地呆在原地。

　　 卯時還差三刻，李安就起床了。這天他對穿著非常在意。用了很長時間穿了一套節日才能穿的冕服。他這種級別的官員，只能穿玄冕，配三旒冕冠。玄衣絳裳。衣無紋章，裳上只能繡一種黻章紋。雖是最低等級的，可是令他很欣慰，終歸是進了可以穿冕服的階層。以他梁朝的亡國之人，能有盛服如此，也算是混出了個人樣。

　　卯時十分，他來到膳部。屬下見他穿成這樣，又這么早來。都有些奇怪。皆猜測著。李安也不答話。表情莊重嚴肅。吩咐屬下，今日的早餐，他要親自制作，并要親自呈送。

　　陛下宇文毓素來節儉，對飯食從無挑剔。但今日不同，李安想。今日要上五谷，要上肉魚，要有蔬菜，還要有甜的咸的。李安想了許久，最后用五谷熬了一鍋粥；用肉糜和魚糜做了一份煎餅；炒了一份油光水滑青蔥翠綠的小白菜和一份瓠瓜；一碟醬黃瓜；還做了幾個甜醬餡的畢羅。不僅花樣多，而且數量也多。他真想裝成兩份，和皇帝共進食。但他也知道，這是不可能的。他只能盛在一起，皇帝吃不完，自然就賜予給他了。若是黃泉路上，只有他和皇帝兩人，會不會共食？

　　宇文毓一向勤勉。不管歇息在哪個宮，每日卯時必定準時起床。獨自用過早膳。便要去延壽殿。早朝之前，他要在殿堂上處理一會兒政務，思索時政要聞。三年來，他日日如此。李安端著他的傾心之作，從膳部前往天興宮。五百多米的距離，他走得十分小心。有兩次淚水迷蒙了雙眼，他只好立在路旁，擦干了再走。在心底里，他對這個溫和文雅的皇帝十分敬重。他也想過不聽宇文護的，反正橫豎都是個死。可是宇文護警告他說，如果他不去做，自然有人會去做。只是那時候，他李安就不僅僅是一個人的死，如若找到了跟他相關的人，也都是個死。那要死多少人？云巧兒呢？也會是個死？

　　宇文毓喝著五谷粥，就著一點醬黃瓜，吃了一小塊煎肉餅。吃著吃著，忽然心里就煩躁起來。這種心神不寧的感覺從昨日開始就有了。他放下碗，無端地嘆了口氣，蹙著眉頭，似很無奈地又端起了碗，再次喝下了一小碗。最后還拿起了一個甜餡的畢羅。這頓早餐，他比平日都吃得多，吃的時間也長得多。

　　看著他喝下了兩小碗粥，李安輕舒了一口氣，瞬間心又沉到底。收拾碗筷的時候，宇文毓果然指著剩下的飯食，對李安和藹地說：“你吃了吧。可別糟蹋了。往后，要少做點，可好？”

　　李安點點頭，應了一聲。終于忍不住，淚流了下來。又慌忙低下頭，不讓皇帝看見他的淚水。但此時，皇帝已經轉身，起駕前往延壽殿了。

　　李安提著食盒，追出來，奔到駕輦前，跟皇帝說了一句對往后歷朝走向都極為重要的話。他說：“陛下，待會兒，該說的話拼盡力氣也要說完啊，一定要撿最重要的說啊。”說完，他轉身就逃了。他要回到住處，將食盒里皇帝吃剩下的食物，全部吃光。他甚至笑了一下。黃泉路上，有皇帝相伴，也很不錯了。他想。

　　辰時三刻，大臣們跟在宇文護的后頭魚貫進入延壽殿。而此時，坐在龍椅上的宇文毓心跳驟然加快，腹部隱隱作痛，豆粒大的汗珠自頭頂順面頰滾滾落下。奇怪的是，他的腦袋卻瞬間空靈。幾天來，腦袋一團糨糊的現象像水洗過一般，空靈清新。他也為自昨日開始的心神不寧和煩躁不安找到了出處。再聯系李安那句“該說的話一定要說完”的莫名叮囑。心里一下子敞亮了：是了，宇文護到底還是動手了。殺了阿父的嫡長子還不夠，現在又殺他的庶長子。阿父，你一生宏圖偉業，卻為何獨獨為護這豎子所蒙蔽？這也是不聽宇文邕和普六茹堅的話，所付出的代價吧。

　　如果注定這是一個劫難，自己能否躲得過去呢？

　　宇文毓在心底里深深哀嘆一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