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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章   婉拒權臣下岐州　　楚辭佐酒正當時（二）

作者：楊仁金    

　　普六茹堅小心翼翼地選詞造句地說完這番話，卻沒有聽到尉遲綱的聲音。不禁抬頭，見那尉遲綱手肘撐著幾案，手指呈八字狀，不停地來回摩擦著下巴。眼睛直愣愣地盯著普六茹堅，緩緩地說：“這是你不肯為晉國公所用的理由嗎？”

　　普六茹堅再次以頭抵地，戚戚然，哽咽道：“我妻病重，危在旦夕；我父老矣，仍在疆場；我母亦思及成疾，臥床不起；弟妹年幼無知無為；我困倦矣！我窒息矣！阿叔，請求你念在與阿父深交的情分上，且容我情形寬容些再議論此事，可否？”

　　尉遲綱再次沉默，坐在椅子上思量，也不扶普六茹堅起來。普六茹堅只好依舊跪在地上，低聲泣曰：“我要帶著愛妻踏遍山川，遍訪名醫，才不至于讓我一門絕后啊。這才是我人生中的至理大事。求阿叔體諒！”

　　良久，尉遲綱站起身，嘆息道：“罷了，罷了。我自當念及揜于兄。說起來，他這個字號還是我舅父賜予的。也算是有緣了。”

　　說罷，他親自躬身要扶普六茹堅起來。但普六茹堅仍然堅持伏地說完感激的話：“謝小司馬大人。謝阿叔恩情。日后，堅定當萬死不辭。”

　　“好，好。”尉遲綱拉他起來，朗聲說道：“早聞公子德才雙備，有膽有識。今日算是見識了。告辭。”

　　送走了尉遲綱，普六茹堅輕出了一口氣。不經意間，嘴角流露出一絲笑意。

　　方才伏地而泣的時候，普六茹堅已經想出了下一步的打算。他要在這紛亂的時局中，為自己和家族謀求一個妥善的未來。

　　回轉至寢房，獨孤伽羅的頭正歪倚靠在智仙師太的肩上，由小葭喂食湯藥。見到伽羅蒼白的臉，想她腹中逝去的孩子。他們的第一個孩子就這么夭折了。普六茹堅不由得氣白了臉，脫口而出道：“虧他想得出來，竟想讓我去替他賣命！可笑之極。”

　　智仙師太微微一笑，道：“方才我還跟伽羅解惑，讓她不要將仇恨記在心中。你倒不自覺地恨上了。那羅延，你不想入朝也就罷了，卻千萬不可內心藏仇。”

　　普六茹堅至床榻跟前，接過小葭手里的藥碗，親自服侍獨孤伽羅喝藥。邊做這些事的時候，邊說：“阿阇梨，我真的恨那宇文護專權跋扈，無才無德，弄得朝廷雞飛狗跳，大家都不得安生。”

　　智仙師太細聲慢語道：“那羅延，倘若你是宇文護，會怎么做？”

　　普六茹堅一怔，他從未想過這個問題。這段時間以來，他只想著如何自保。現在阿阇梨提出這個問題，大有深意啊。想了一下，普六茹堅說：“我會以本心盡全力輔佐天王。若生異心，也對不住太祖的托付啊！”

　　智仙師太又笑了一下，再追提了一個問題：“如若天王不具備天子之德，還起殺心，又該如何？將頭頸伸于刀俎之間么？”

　　普六茹堅的臉紅了。他明白智仙師太問話的目的。也明了她的心意。本心深處，他確有同感。那天在宇文覺登極的大典之上，非怪宇文護張狂，就趙貴那挑釁的勁頭，宇文覺能控制得下來么？那天他實在是表現平平，穿著大裘冕服，卻毫無天子之氣質！反倒是如坐針氈。

　　智仙師太沉下笑意，道：“我想那宇文護本不愿殺那么多人。李植事發，宇文護讓李遠回朝，本想讓其父教導其子。可惜那李植口是心非，蒙蔽李遠。這才禍及全家。八柱國將軍，宇文護是有所忌憚的。否則，獨孤信大人即是謀反，就不是這么輕易處置了。”智仙師太將頭前傾，對著獨孤伽羅輕聲道：“獨孤女郎，你以為呢？”

　　伽羅吞下最后一口湯藥，抬眼望著師太，道：“阿阇梨，我懂了。不拘死理，方可游刃有余。”

　　智仙師太眼里放出欣喜的光來，笑道：“好個天心靈巧的女子。我果然沒有看錯！”

　　“阿阇梨看過我么？”

　　智仙師太也不遮掩，笑瞇瞇地望著他倆，說：“這個自然。當今天子的龍紋是繡在衣裳上的。而那羅延的龍紋長在面目之上！該有怎樣的女子來相配？你阿父和大人公都心有疑慮呀。”師太心慈，看見兩個孩子哭得傷悲，心下極苦，便饒舌了一回。承認兩人婚前，雙方父親都請她面過相。這是破例了一次。

　　獨孤伽羅心里頓時五味雜陳。她知道阿父篤信佛教，自己和兄姊們的名字都帶有濃重的佛味，這便是例證。自己婚前，普六茹堅定是被他面過相了。再看普六茹堅，他也正看向自己，他的眼里也放著喜悅的光芒，再次握住伽羅的手，說：“天意、人意相和諧。伽羅啊，不要再多慮了。”

　　伽羅點點頭，一副乖巧的模樣。

　　智仙師太見兩人情緒已穩，便提出告辭。普六茹堅卻道：“阿阇梨，我正有個想法，請你定奪。”

　　智仙師太立定，道：“非常時期，能有何作為？”

　　普六茹堅請師太坐下，細細地說來：“方才已跟尉遲綱透露了。下段日子，我不想呆在這是非之地。而要踏遍山河，替伽羅訪求名醫。其實我是想去岐州。與岐州刺史宇文毓暢敘一回，是我已久的想法。他很有治理才干，在岐州政績頗豐。我想親臨實地親眼目睹。那宇文毓是伽羅的姊夫，聽說他夫人獨孤伽蘭也病了。本為親戚，縱使外人知曉，也無妨。”

　　智仙師太頻頻點頭，眼里流露出一絲暖暖的笑意，道：“出去走走也好，于身心有益。只怕伽羅這身子……”

　　話未說完，就被伽羅打斷了。伽羅說：“我身子無礙。”說罷，便要起身，把小葭小菼嚇得不輕，慌忙按住她。“我早想去探望大阿姊了。”

　　普六茹堅笑了，對師太說：“阿阇梨，瞧見沒。出門巡游才是一劑藥方子。你放心，能治愈好她。”大家都是一笑，氣氛終于活動了些。普六茹堅又道：“且過幾日。一是讓伽羅養息。二是等李九回來。這幾日，他應該要回轉了。”

　　李九的確是在回轉的路上。此刻，他正在官道邊上的一家小酒館里吃飯。夙夜兼程一月有余，李九幾乎沒有在酒館吃過飯。平日里，他都是帶個饃饃或餅，就著清水，就是一頓飯了。這天卻是破了例，因為是他的生辰日。想起這二十年來的經歷，他真感嘆人生的無常，而自己如水上浮萍，被水流漂泊。在梁朝時，作為宮廷里的御廚，在四鄉八里，也算是個人中之人了。巧云，遠近聞名的一朵花般的靈秀人兒，也中意自己。本以為生活會如此美好下去。哪曉得，一夜之間，乾坤倒轉，家破人亡了。自己淪為了乞丐，巧云也不知所蹤。想來也是造化弄人，得一仙道指引，在普六茹堅府中漸漸立穩腳跟。然，此次出行，方知，普六茹忠將軍，就是那位滅了梁朝的人，就是那位使他家破人亡的人！

　　他算不算是仇人？梁朝的仇人是不是自己的仇人？李九在這個問題里糾纏不清。

　　小酒館里漸漸熱鬧起來，十來張桌子差不多都坐滿了。人多的地方自然話題就多。但這天卻只有一個主題，人們都在悄悄地議論，梁國亡了。

　　這真是一個動蕩的年代，國家說亡就亡了，皇帝說殺就被殺了。李九心里喟嘆。在他的心里，梁國早就亡了。梁帝被殺，后雖立了一位幼小的皇帝，卻是西魏立的傀儡，這還不算亡了么？

　　李九暗暗挪了下方位，這樣便于側耳旁聽。左邊鄰桌有四個客人，年齡看起來都和普六茹堅差不多大，也都是青年才俊。正在興致勃勃地談論。一個說：“權臣當道，用不了幾久，必然要篡。可謂三十年河東，四十年河西。一個朝代短的三四十年，長的六七十年。三四百年了。都是如此。那陳霸先也不是圣人。替代是遲早的事情。”

　　另一人道：“無畏，這個你說的是。遠的曹魏代漢、司馬炎代魏不說；就說近點的，蕭齊、蕭梁、高齊、劉宋等不都是幾十年的光陰？如今陳又取代了梁，還有我朝……”

　　先前說話的那人馬上打斷了他的話，說：“我朝就不說了罷。昭玄，喝酒喝酒。”

　　眾人都笑了。一個說：“誰不知道，懷道縣公馬上就是大司馬的乘龍快婿。還是別說了罷。”眾人又是一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