汽車的轟鳴聲極大，一下子就震碎了他的怒氣。
生氣有什么用？
還是想想自己的工作吧。
如果這次捐獻成功，就等于是給王主任幫了大忙。按照預期，他的銷售數字肯定會變得很好看，到時候再請謝花溪吃飯就可以稍微大方一些了。
可是業績真的會漲嗎？
工作了快一年，他至今不知道如何有效地跑業務。耳聽得被的同事同學一個月拿好幾萬獎金提成，他只能守著一個基本工資。他的業務提成和別人的比起來如同滄海一粟。醫藥代表這個行業的名聲似乎也不是很好聽，以至于他現在對工作對未來兩眼茫然。唯一欣慰的是他和謝花溪的感情還算穩定，可也只是現在穩定而已。
他很焦慮，很浮躁，卻又不知道跟誰說。
……
傍晚時分，他回到學校，和謝花溪一起在學校食堂吃飯。食堂飯菜的價格比外面實惠多了，他寧愿餓著肚子擠個把小時的公交車也要回學校而不在外面吃，就是為了節約幾塊錢的伙食費。
謝花溪一邊吃飯一邊跟他吐槽，一會兒說實驗室里一個師姐打扮得花枝招展像是要出去招蜂引蝶，一會兒說一個書呆子師兄整天被導師奴役而不敢反抗，云云。
五月底的江城氣溫高得離譜，食堂里人滿為患，他吃著吃著就卷起了T恤的短袖。
突然，她指著他的胳膊問：“你干嘛了？怎么腫了？還有傷口？”說完用手去摸。
他一愣，然后笑道：“沒啥，抽了個血，做了個檢查。你真是細心啊，這都看得出來。”
謝花溪追著問：“什么檢查？單位體檢么？沒聽你說過啊？”
他猶豫著措辭，不想讓謝花溪知道他在捐獻骨髓。可能是面子問題吧。如果謝花溪得知他沖著錢去捐獻骨髓，而這些錢用來給她買生物禮物，她估計會笑話自己：憑本事掙不到錢，只能搞這些東西撈外快……他支支吾吾了幾句，想搪塞過去。
好在謝花溪沒有繼續追問，而是玩起了手機。這手機從本科用到碩士。他想給她換個好手機，但是口袋里沒多少銀子……昨天說今天補她生日，但是手上沒錢，能糊弄過去的話最好，看她不提這茬便有點竊喜。見她專心玩手機，又在跟那個師兄閑聊，他心里不由得泛酸。
他百味雜陳，沉默地吃飯。
“帶充電寶了沒啊？我手機沒電了。”謝花溪放下手機。手機屏幕已經有了幾絲裂紋。
“有。在包里。”他朝飯桌上的書包努了努嘴。
謝花溪拿過書包，在里面找充電器，卻掏出一疊文件來。她無意中瞅了兩眼，驚訝道：“保密協議？保密啥？”她掃了一眼，怒道：“你要捐骨髓？捐這個干啥？”
他肯定不會說為了錢，訕笑道：“我看那個病人病得很嚴重，很絕望，正好我基本條件，就想救人一命，做做好事。我媽經常說好人有好報嘛。”
“不行！”謝花溪提高了分貝，叫道：“捐骨髓對身體的傷害那么嚴重！你本身就不是很強壯，還要捐這個，不要命啦？”
“捐骨髓對身體沒什么傷害啊，只是有幾天不舒服，過幾天就恢復了。你上知網查查就知道了。反正你們實驗室有知網的包年，下載論文不用花錢。”他想到最近有個頂著博士頭銜的明星因為不知道知網是啥而被爆出學歷造假。
“別人過幾天就恢復了是因為身體素質好，你身體又不好。不要去捐！”她毫不留情地數落。
女人的話很重，他心里卻涌出一陣暖流。不管謝花溪身上發生多少了變化，畢竟還是在乎自己。
他笑道：“沒事兒。已經答應別人了，再反悔不好吧。給人希望又收回希望，好痛苦的。”
“我不管，要捐別人去捐。我男朋友不能冒險！咦，安建業？這名字好熟悉。就是你那個沒良心的三叔吧？你給他捐？你媽不打死你！我要跟你媽說。”她立刻拿起手機。
他們倆從大二開始談戀愛，已經經歷了四年的愛情長跑。兩人對雙方家庭都比較熟悉了，有幾年的國慶他都帶著她回老家。他的老媽非常喜歡她，跟她無話不說，以至于她對他家的親朋好友了若指掌，因此他三叔一毛不拔不講情義的形象深入她心。
“畢竟是親戚一場嘛。”他想說服謝花溪，可是無法辦到。
“你跟你媽說了沒？”她質問道。
“說了……”他低聲說。
“有沒有說是給你三叔捐？”她追著問。
“咳咳，還沒有。”他干咳兩聲。
“我跟你媽說！”
安太平阻攔不及，謝花溪迅速地翻出一個號碼撥了出去，調整好語氣，說：“阿姨，太平要給他三叔捐獻骨髓……”她義憤填膺地痛斥他的愚蠢。
片刻后，她把手機遞給他，說：“你媽有話對你說。”
他暗道不好，埋怨了幾句，接過手機，說：“媽。”
“太平啊，你說的那個人是三叔？”老媽的聲音聽起來有些焦急。
“是啊。”他很心虛。
老媽在電話那邊深呼吸了一口氣，說：“如果你給別人捐，我絕對支持你，這是積陰德的好事兒。如果給你三叔捐，那就算了吧。他真不是什么好人。”
“我也恨我三叔，這么多年來不接濟咱們，但……”他想說補貼的事兒，不過沒說出口，因為他不想讓謝花溪聽見了而瞧不起自己。
“唉，你是不知道你三叔是什么人吶。”
“的確不知道，都沒怎么走動。我只知道他是個薄情寡義的人。”
“不單單這樣，他還是害死你爸的兇手！”老媽帶著哭腔控訴。
“啊？害死我爸？我爸不是病死的嗎？”他情不自禁地叫出聲，食堂的人全部把眼光聚集過來，但是他正處于震驚之中，毫無察覺。
“不是，是被你三叔害死的！”老媽厲聲說。
“咋回事啊？”
“本來我是不打算給你說這件事兒的，但是你現在居然要救殺父仇人，我不得不告訴你了。”老媽緩了緩，嘆道：“以前你爸在鎮上開藥店，你三叔做學校的采購。有一年，你三叔去外地拉貨，要跑十幾個小時的長途，太累了，就喊上你爸爸一起，輪流著開車，免得一個人扛不住。回來的時候，你三叔開車，不小心撞死了一個人，在當時少說要坐幾年牢。他剛剛結婚沒多久，娶了領導的女兒，有機會升官發財，要是坐了牢，這輩子就毀了。他就央求你爸爸幫他頂缸，坐個幾年牢，他來接濟咱家。他比你爸能掙錢，說保證咱們娘兒倆衣食無憂。”
“我爸答應了？”安太平連忙問，雖然他已經猜到了結果。
“你爸也是心軟，就答應了他。誰曉得被撞死的人的家里很有勢力，一心復仇，花錢請律師，給你爹判了個二十年。坐兩三年牢還能接受，二十年誰受得了啊？你爸爸不肯答應了，在法庭上翻供，說是替你三叔頂缸。誰能想到你三叔這個人面獸心的東西，居然不承認，反過來說兄弟情深，他要幫你爸頂缸，請法官把你爸放出來，讓他去坐牢。死者家屬也認定是你爸。唉，你三叔這個王八蛋，他岳父也有點實力，讓他岳父落井下石，把案子做成了死案。可憐你爹要把牢底坐穿。他氣不過，就在……在牢里撞墻自殺了。”
“我爸是冤死的？”他像是走進了學校藏尸體的解剖樓，瞬間渾身冰冷。
“死不瞑目！后來你三叔岳父升遷去了省城，他也水漲船高，成了城里人，基本沒跟老家人來往了。二十年了，也才看在你大伯的面子上回來過幾次。那年你升高中沒錢讀書，我實在沒辦法了，去找你三叔借錢，想著他看在你爸的面子上支援。嘿嘿，那一家人真是好嘴臉！”老媽越說越氣，在電話里罵起人來，把三叔一家各個罵到。
但是罵得再狠，三叔也聽不見。
“我靠。讓他去死吧，我明天就去買紙錢。”他用力拍了下桌子，碗碟都震了起來。
“幸虧花兒跟我說了，不然你就去救他了！你別去。你要是去了，你爸肯定來找你！”老媽惡狠狠地說。
“我……”
不知為何，他想起三叔被疾病折磨的凄慘模樣，又想起三叔得知有合格志愿者時臉上的狂喜。真的要拒絕給三叔捐贈吧？那豈不是把他推向死亡？
這豈不是他一直最鄙視的見死不救？
可是，這個人是殺父仇人！
老爸自殺身亡，家庭破碎，三叔一家卻財大勢大享清福。殺人放火金腰帶，修橋補路無尸骸？
為什么好人沒好報？
但是他從小到大接受的教育都是救人一命勝造七級浮屠，尤其是四年醫學院的生活更是被“生命至上”的觀念所包圍……雖然他已經二十多歲了，卻從沒接觸過如此復雜的選擇。
他沉默了許久，說：“媽，我很討厭三叔，但是眼睜睜看著他死在我面前，有點于心不忍。我再想想吧。”
“啊？”老媽一時沒反應過來。過了片刻，老媽才嘆了口氣，說：“唉，你太心善了，以后會吃虧的。你自己慢慢想吧。媽不干涉你。”
……
掛掉電話后，他陷入久久的沉思，拿著手機的手變僵硬了都沒察覺。
謝花溪一直陪著他坐著。
“我該怎么辦？”他望著謝花溪，可憐巴巴地問。
他腦袋里嗡嗡作響，食堂里的聲音都被放大了無數倍，就好像是被人猛敲了一棍。
“不知道。你想當圣母，我也攔不住你。”謝花溪無法理解他為何堅持做好人。
“你這是反對我去捐吧？”他努力地去思考。
“你想怎么樣就怎么樣，我說什么都沒用。唉，誰讓我當初就看中你的善良厚道呢……”她突然展顏一笑。
“嘿嘿。”他也跟著傻笑。
“你打算咋辦？”
“我去問問我三叔，看他這些年有沒有懺悔他曾經做的錯事。如果有，我就考慮考慮。如果沒有……”他咬咬牙，說“那就對不起了。就算領導怪我，就算王主任怪我，那也沒辦法。”
“嗯，我支持你！”她拿回自己的手機，看了看微信消息，說：“實驗室里還有點事情，我先過去了。你自己回宿舍吧。”
“你那個富二代師兄也在么？”他慢慢恢復了思考能力。
“他啊，早跑出去了。怎么，擔心他挖你墻角啊？”
“這個……”他咬了咬腮幫子，卻沒說出下文。
“哈哈，放心啦，挖不動的。”她連忙安撫，然后拎起包，飄然而去。
他這才注意到，她換了個新包。
價值不菲！
……
接著幾天，他又戴著面具去醫院做檢查。大家都對他的面具見怪不怪了。
他想找個機會跟三叔問問，但三叔病得厲害，躺在床上面無人色，總沒找到機會。
終于，所有的檢查都做完了，確定是百分百合格。在做移植手術之前，他需要打一種叫做“動員劑”的東西，這是移植的關鍵程序，就好比電腦要摁開機鍵一樣，不然任何操作都無效。
在注射之前，三叔的精神變得好起來了。堂弟對他也客客氣氣的，所有的醫務人員枕戈待旦。而其他等待移植的病人，則滿臉羨慕的看著三叔，看著有權有勢有骨髓的安主任。
他趁機問：“安叔叔，您還記得您的二哥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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