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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章   

作者：王向東123    

　　田久甫和謝步寧美美睡了一天，養足了精神，只等明天看看考場，后天組織完考試，就可以回去了。照他倆的理解，說是組織，其實就是背著手走一走，具體活兒都是基層干，不必操心。因為是欽差大臣，下邊還得高接遠送，盡心款待，是一樁名副其實的美差。

　　這不，臨近下班茍守全來了，說是請老朋友一起吃個飯，敘敘舊。田久甫二人表面客氣了一番就痛快答應了。

　　深山的縣城布局緊湊，仨人說說話話，不覺得拐過了幾條街道，來到一個叫南嶺人家的酒館。曲建已經在這兒等著了，迎上來寒暄著，引著到了二樓。這里十分清凈，沒有其他食客。曲建指著一張臨窗的方桌，招呼大家一邊一位，在長條凳上坐下來。“曲段長，來到段上，不僅給你添麻煩，還叫你破費，實在不好意思！”田久甫客氣地說。謝步寧欠欠身，跟著點頭。

　　“那里話，自家兄弟不外氣！”曲建揮揮手，慷慨地說，“小地方沒什么好東西款待二位，今天只能點幾樣山里的野味，讓你們換換口味，也表達我們一點心意。”

　　茍守全掂出一瓶酒說：“歌里面唱‘朋友來了有好酒’，大家看，這就是段長特意從家里拿來的最好的原漿酒——‘梅塢醉’。咱們放開喝，一醉方休啊！”

　　服務員陸續端上涼菜：蒜拌黃瓜、油炸花生、粉條豇豆、麻辣鴨脖。盤子大，量很足。茍守全給每個人斟滿酒。曲建舉杯發話了。

　　“咱們不等熱菜，先喝起來。一來給二位接風，二來預祝文化考試順利完成！這第一杯，都干了。”

　　四個杯子一碰，田久甫痛快，脖子一仰，吸溜一口先干了。謝步寧端到嘴邊，沾沾唇放下，抱歉地說，失陪失陪，自己身體不好，歷來滴酒不能沾。茍守全哪里肯答應，他清楚這酒如果不喝高，那下一步計劃就全泡湯了。

　　“酒逢知己千杯少，這第一杯，不干不行！”茍守全死乞白賴地勸說，“不喝，那就是不給我面子。不認我這朋友！”

　　謝步寧被逼無奈，從口袋里摸出藥來，證明沒有說假話。茍守全不依不饒地說：“從來酒場上都是紅臉蛋的、戴鏡片的、扎小辮的、揣藥片的最能喝，這一招哄得了旁人，哄不了我！”

　　見倆人糾纏不休，田久甫過來打圓場，解釋說，小謝的確因身體原因從不喝酒，接著拿起杯子替他干了。

　　曲建作出大度的樣子說：“各盡所能，按需分配。不管多少，只要喝好就行。大家都不要客氣呀！”

　　茍守全見無計可施，眼珠一轉，心想只能另想辦法了。

　　熱菜上來了，燉果子貍、燒黃辣丁、罐罐錦雞、臘肉香干，擺了滿滿一桌。茍守全提議猜拳，田久甫原本貪酒，馬上響應。倆人伸胳膊捋袖子比劃起來：哥倆好呀，一心敬你，四喜臨門，七巧七巧、五魁首啊，三星高照，六六大順……田久甫輸多贏少，漸漸有些朦朧。曲建又叫服務員拿來骰子盅，和田久甫猜大壓小，倆人又都喝了不少。謝步寧看得手癢，也以茶代酒，參加進來。后來四個人一起玩起了老虎杠子蟲。這會兒，田久甫已經喝高了，開始胡言亂語，卻還起勁地要酒喝。茍守全樂得一杯一杯給他斟滿。沒多大工夫，田久甫就癱軟成了一堆泥。曲建雖然黑臉脹成了紫紅色，但一點不過量。他吩咐茍守全下樓打電話要汽車來接。茍守全心里揣著事，根本沒有多喝，數他和謝步寧最清醒。他叫謝步寧招呼田久甫，自己轉身走了。

　　過了好長時間，茍守全才回來，說汽車已經到了。他和謝步寧架著田久甫，連拖帶拽地上了車。田久甫不停地嘮叨：我沒醉，我還能喝。卻經不住迎風一吹，路上一顛，酒勁上涌，哇哇吐了茍守全一身。到了招待所，司機和謝步寧出了一身汗，才把田久甫背到房間，安頓在床上，蓋上毛巾被，悄悄退出來關上門。

　　這時，茍守全已經把外邊的臟衣服脫了，穿著一件汗衫，端著杯子走過來。杯子里是淡綠的茶水，細嫩的南嶺仙毫浮浮沉沉，溢出誘人的清香。對剛剛酒足飯飽，過食肥膩的人構成極大的誘惑。茍守全把杯子遞到謝步寧手里，叫他醒醒酒，早早休息。謝步寧正是口渴難耐，接過來就喝了。他可是萬萬不曾想到，這茶水里茍守全已經作了手腳——把剛才在酒館外叫汽車時逮空兒買的安眠藥放進去了。茍守全看著謝步寧放下空杯子，放心地拉著曲建坐車走了。

　　第二天一早，茍守全鉆進曲建辦公室，看看外邊沒人，把手里攥著的一個膠卷塞給曲建，說是考卷就在這里面。曲建細問究竟，茍守全說，昨天半夜，他獨自抱了一個西瓜送到招待所，看看田久甫鼾聲如雷人事不知。隔壁的謝步寧喝了放有安眠藥的茶水，也是沉沉大睡，推都推不醒。就拿預留的鑰匙打開保險柜，取出語文、數學、理化考卷，用照相機逐一拍了照。現在趕快拿去沖洗了，盡快找人做答案。

　　曲建不敢耽擱，立即返回家里找葛小嫻。辦這種偷雞摸狗的事情，只有自己老婆牢靠。

　　這些天，葛小嫻也閑不住。自打段上發了推薦選拔工農兵學員的通知，到曲段長家來送禮的就沒有斷過。送什么的都有：煙酒、茶點、土特產、手表、皮鞋、羊毛毯，吃的喝的、穿的用的，把個家擺得像雜貨鋪。葛小嫻開始頗高興，畢竟白得了這么多東西。后來打擾的人多了，迎來送往就有些煩。特別是有的人屁股沉，坐下就不走，一耗就是半天。有的人一定要見段長，怎么勸也不行，曲建躲在屋里不出來，叫葛小嫻左右為難。遇到這種情況，她只能信誓旦旦地承諾：一定告訴老頭子，絕對誤不了事。

　　其實，葛小嫻記不全都有誰來了，也分不清送的什么了。只留下一個個恍恍惚惚的印象。有的人心眼多，知道送禮的人多了容易搞混，就隨著禮物留張條子，寫幾句話，提醒要托辦的事，防止肉包子打狗，一去不回頭。有一回，葛小嫻收下一個籃子，里面每個雞蛋上都寫著送禮人的名字，似乎是要你每吃一個雞蛋，都加深一次印象。但這只能是一廂情愿，因為葛小嫻最討厭收這種無法儲存的鮮活東西，大熱天，吃不了，大多糟蹋了。她覺得還不如干干脆脆給成錢，自己想要什么，就可以買什么。

　　如此看來，不送禮，辦不成事；送了禮，其結果如何也是無從得知。不送禮，不放心，送了禮，盡個心罷了。

　　曲建深知，天下熙熙，皆為利去，天下攘攘，皆為利往。但凡最近來登門送禮的，都是為了上大學的事，一概避而不見，省得許多麻煩。而且告訴老婆，金寶上學事大，任何東西都不能收，免得因小失大。葛小嫻嘴上答應，可見了東西就眼熱，忍不住手就接了。曲建為此沒少生氣。

　　葛小嫻正在整理屋子，曲建急匆匆回來了，交代她抓緊去沖印膠卷和照片。葛小嫻不敢耽擱，跑著趕到照相館，寸步不離地盯著，直到拿上考卷照片，又抓緊交給曲建。曲建把辦公室反鎖住，親自用放大鏡照著，一筆一劃地復寫好兩份。一份叫茍守全給賈定成立即做答案，一份給曲金寶提前熟悉一下。這些都安排好了，曲建才長長出了一口氣。

　　考試安排在六月的一個星期天，一來可以方便地借用南嶺鐵路中學的教室，二來教職工、學生休息，沒有干擾。

　　作為一九六六年高考停止后，七八年間第一次文化考試，考務工作形式上還是蠻像模像樣的。一共設了兩個考場，里外都張貼著寫有口號的大紅標語：嚴守紀律，誠信應考！認真監考，杜絕舞弊！一顆紅心，兩種準備！平添了一股肅穆緊張的氣氛。臨時聘請了幾位學校老師作為考務人員。其中一位手里拿著個灰色的鐵皮喇叭筒，對著嘴，周而復始地念考試須知，吵得人心煩。

　　時間還早，但每個單位的考生都由勞人科干部帶隊，提前來到考場外。茍守全胸前別著一張紅色油光紙條，寫著“總監考”。田久甫謝步寧也是同樣打扮，只是紙條上的字分別是“主考”“副主考”。仨人都背著手，在考場外緩緩踱步，極其悠閑地聊天。這和監考人員核對考生與準考證的嚴肅態度，和魚貫而入面色凝重的一個個考生的緊張情緒，顯得不怎么協調。

　　葉夢云沉著地走到考場門口，鄭重地把準考證遞給監考人員查驗。此時，她體會到一種久違的親切感，覺得似乎穿過一條時光隧道，高中時代的情景重又回到了眼前。經過最近頭懸梁，錐刺股地艱苦復習，她已經把應試的三門功課爛熟于心，現在真的到了接受檢驗，收獲成果的時刻了。一股拼搏的沖動在她胸腔里激蕩，她渴望著像戰士那樣沖鋒陷陣，像駿馬那樣縱橫馳騁。新的機遇就在面前揮手召喚自己，她要用盡力氣勇敢地追逐曾經遠去的希望！

　　清脆的鈴聲響起。監考人員再一次鄭重提醒考生：這一場考數學。一人一桌，對號入座；不許走動喧嘩，不許交頭接耳；不許攜帶除文具外的其它任何物件；凡違反考場紀律，立即取消考試資格。

　　工務段的考生排在一列，葉夢云的座位在最前頭。考卷從前到后逐一發放。葉夢云一拿到，立即從頭到尾快速瀏覽了一遍，待鈴聲又一次響起，便開始胸有成竹地答卷。

　　室外艷陽高照，熱氣逼人。室內鴉雀無聲，似乎掉落一根針也能聽到。只有筆和紙沙沙的摩擦聲宛如春蠶咀嚼桑葉，悅耳動聽。

　　葉夢云順利答完了全部試題。當監考人員提醒還有最后五分鐘的時候，她又仔細檢查了一遍答案，然后將考卷交了。出門那一刻，她回望一下考場，安誠也正看她。葉夢云握住拳頭朝他晃晃，安誠想會意地笑一下，可沒笑出來，只咧了咧了嘴角，撓了撓頭。

　　賈定成坐在后邊。他畢竟底子厚，加上提前拿到試題反復做了幾遍，輕松自如地答完了考卷。大致瀏覽了一遍后，特別注意把考生姓名那個位置空著，就等茍守全一來，直接交給他。

　　曲金寶緊隨著賈定成，坐在最后一排。他首先記著在考卷上填上賈定成的名字，然后憑著提前記住的試題答案，對號入座地答了些題，但是難說其中有沒有張冠李戴的。遇到實在不懂，就索性放棄。現在他無事可做，百無聊賴地一手撐著下巴，一手轉著筆玩，只等著按照他爸的叮囑：等人走完了最后交卷。

　　茍守全不遲不早，踏著終考的鈴聲來了。兩位監考人員開始挨著座位收卷子。茍守全搶先占住工務段考生這一列，從安誠開始，從前往后收，最后收到賈定成，再是曲金寶。

　　曲金寶把考卷遞給茍守全，離開座位走了幾步，卻被茍守全叫住。

　　“小伙子，卷子怎么忘了寫姓名啊？是粗心大意？還是過于緊張？趕快來補上。”

　　曲金寶回轉身，一聲不吭，飛快在賈定成考卷上有意空下的位置，寫了自己的名字。茍守全把手中的考卷整理好，仔細墩齊，拿到講桌上，和一厚摞其它考卷放在一起，然后看著監考人員裝進試卷袋，密封好，滿意地說，二位辛苦了！稍事休息，準備下一場考試吧。

　　理化考試同樣如法炮制。只有語文考試曲金寶是按照曲建做的答案，下功夫死記硬背下來自己答的，沒有用賈定成的考卷來替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