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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作者：王向東123    

　　此時無聲勝有聲。看著曲建興沖沖離去的背影，茍守全很得意。得意自己輕而易舉就擊中了曲建的軟肋，得意自己這一投資將成功地取得期權，今后肯定會得到這位一把手的豐厚回報。他踱回到辦公桌前，端起杯子，吸溜咂了一口茶，微閉著眼睛，出神地想，咱這屢試不爽的本事，還是從經商的老爹那兒學來的吶！

　　茍守全的爹茍滿智自小在商號“熬相公”，現在說就是當學徒。之所以叫“熬”，是因為十分辛苦：相公娃從簽契約起，三年沒工錢；說是管吃，可殘湯剩飯從來不能果腹；起五更，睡半夜，又苦又臟的活兒都得干；稍有不慎，便會招來一頓打罵。好在茍滿智人乖巧，有眼色，不僅少吃許多苦頭，而且得到掌柜賞識，不滿三年就出師頂生意了。每每說起這事，爹都對茍守全說，能成事的人渾身上下都長著心眼呢！茍守權記得小時候爹對他說，有一次，商號招待幾位有頭面的重要客人，他就站在掌柜旁邊侍候。菜剛剛上來，正要動筷子，突然掌柜憋不住放了一個屁，很響，眾人齊刷刷扭頭看，掌柜正窘迫得無地自容之際，他響亮地摑了自己一耳光，誠惶誠恐大聲說，老爺，小的該死，這幾天肚子不好，請老爺饒了我吧！掌柜順坡下驢狠狠呵斥了幾句，叫人把他攆了下去。事后，掌柜夸他機靈，還賞了一塊銀元。

　　這事對茍守全影響很深，爹也有意調教他，歷練他，只是那時還小，拿捏不準分寸，難免鬧笑話。有一年三伏天，爹媽帶他到親戚家里。臨離開時，媽從椅子上站起來，因為熱，出汗，黑綢褲子沾身，緊緊夾在了屁股縫兒里，扯了幾下，沒出來。他瞧見了，就跑上去，伸出手指捏住，揪了出來。媽尷尬地打開他的手，爹忿忿地瞪了他一眼。剛出門，走到無人處，爹就沒好氣地踹了他一腳。他委屈地喊，你叫我長眼色，為啥又打我？爹說，你那叫眼色？叫丟丑！記住，恰到好處地幫人，才算真有眼色！好比餓了給飯吃，渴了給水喝。幫人幫到了節骨眼上，幫人幫到了心坎子上，人家才會感謝你，才會把你作為他人生中重要的關系，在你需要的時候也才會出手相助。這一腳把茍守全徹底踹明白了，明白了其中的真諦。

　　從那以后，漸漸地茍守全人長大了，心眼也長多了。在村里他巴結隊長，當上了小會計。招工時，他幫公社協理員蓋了兩間廈子房，順利招進了工務段。工作以后，他把這一套照貓畫虎地用到了領導身上，送米、面，送雞、鴨，送魚、肉，送板栗、核桃，變著法兒叫領導高興。有的是家鄉種的，有的是自己買的。他說，舍得花本錢下種，才會長出莊稼；舍得用金彈子，才會打來鳳凰。

　　果然，斗轉星移，慢慢就見到了成效，茍守全一步步從工區調到段機關，從辦事員升為科長。這一路鉆營中，他看出了權錢相輔，權能生錢，錢能換權的竅門，也品嘗到了其中的滋味，因而益發地上心，每臨事總要揣摩一番，尋找輾轉騰挪的空間。這一回，他又像貓兒嗅到了腥味。

　　茍守全想到這兒，又抿了一口茶。茶葉已經泡出誘人的香味了。他一手握著茶杯，一手拿起鋼筆，一邊思量，一邊在紙上寫：《南嶺工務段關于轉發鐵路局在優秀青年職工中推薦選拔工農兵學員的通知》……

　　曲建黑著臉站在窗戶前，心里的火一股一股朝上竄。今天傍晚他特意提早回家，打算跟曲金寶好好交代一下上大學的事情，可是左等右等，天黑嚴了還不見兒子的鬼影兒。葛小嫻見丈夫臉色不好，不敢多說話，悄悄把放涼的飯菜重新熱了一遍，招呼曲建先吃飯。倆人剛剛坐下，房門被撞開了，曲金寶斜披著皺巴巴的衣服，臉腮潮紅，拎著一捆塑料繩綁扎的啤酒回來了。

　　“爸，這是我們機修所發的防暑降溫品。孝敬你了！”曲金寶把啤酒墩在地上，拿出一瓶，用牙咬開蓋兒。“媽，站著干嘛，快拿杯子，倒啊！”

　　“你呀，就知道吃，喝！也不想想自己今后怎么辦？就這么糊里糊涂混一輩子？”曲建氣呼呼地說。

　　“喲，這是咋啦？我撞惹你哪根筋了？”曲金寶梗著脖子說。

　　“小聲點，我的小祖宗！你爸有要緊的事跟你商量，就是不見你回來。”葛小嫻拉兒子坐下，又招呼曲建，“好了，金寶這不是回來了嘛，消消氣，邊吃邊說吧。”

　　曲建哪有心思吃飯，強壓住氣把鐵路局要在青年職工中推薦選拔工農兵學員的消息詳細說了一遍。

　　“爸，這事下邊早就傳開了，我知道，只是沒有你說的那么具體。”曲金寶朝碗里夾著菜，漫不經心地說。

　　“你有什么想法？”曲建耐著性子問。

　　“我？嘻嘻，我能有什么想法！嗯，沒想法。”曲金寶嘴里吧唧吧唧起勁地嚼著，含混不清地回答。

　　“沒想法？有多少青年人爭破頭，搶著要去上大學。你難道不想努努力，也好好爭取爭取？”曲建不甘心地追問。

　　“人各有志，誰想去誰去。我覺得現在就挺好，何必這山望著那山高，自己給自己找不痛快呢。”曲金寶美美地喝了一口啤酒，咂了咂嘴。

　　“不爭氣的東西，真是狗肉端不上席面！拉著不朝前走，丟手往后出溜。人都說，龍生龍，鳳生鳳，老鼠生兒會打洞，老子好歹也是大學畢業，你怎么一點也不像我呢？”曲建重重一拍桌子，碗碟被震得跳起來。曲金寶嚇得愣住了，滿嘴唇的啤酒沫也忘了擦。

　　“快別嚇著孩子，有話慢慢說。”葛小嫻趕緊打圓場，“金寶，你爸是為你操心。上了大學，走出這窮山溝，將來出人頭地，我和你爸老了也能跟著你享享福。莫不成你還當一輩子工人？”

　　“媽，你又不是不知道，我肚子里那一丁點墨水能通過文化考試這一關？我可不想把人丟盡了！”曲金寶實話實說。

　　“金寶，你爸還在位，只要你愿意上，別說什么文化考試，就是再難，也能想辦法幫你擺平。如果錯過了這個村，就再也沒有這個店了。現在就聽你一句話！”葛小嫻性子好，耐心說服兒子。

　　“我知道有權不用，過期作廢。爸要是有心關照我，安排我學個汽車司機，不也挺好嘛！現在最吃得香的就是聽診器、方向盤、人事干部、營業員！”

　　“呸！這就是你的遠大理想？也好意思說出口！”曲建氣得不知說什么好。

　　曲金寶挨了訓，放下筷子，低頭再不言語。過了一會兒，曲建覺得這樣置氣，解決不了問題，于是放緩語氣，耐著性子開導兒子。

　　“推薦選拔工農兵學員，總比以前的高考容易吧。剛剛恢復大學招生，也是摸著石頭過河，很多機制不健全，還有運作的空間，以后肯定越來越嚴。這是打著燈籠都找不到的機會。人往高處走，水往低處流。這道理你還不懂？要聽話，要懂事，為自己前途著想，為這個家著想，力爭擠上這班車。我也是為你今后的前途著急呀！”

　　曲金寶不敢再造次，只是心虛地撓著頭說：“文化考試怎么辦？這可是硬碰硬！不比群眾推薦、組織審定，可以由著你在工務段這一畝三分地上咋說咋來，說啥是啥。”

　　“這些都不用你瞎操心，只要你眼下認真復習功課，考試照我說的去做，就行了。”

　　曲金寶勉強答應了下來，推開碗筷，轉身又出去了。葛小嫻忙抓起兩個餅，邊喊邊追。

　　曲建仰天長嘆一聲：“哎，可憐天下父母心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