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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3章   往事如昨

作者：一粒塵    

　　吃過晚飯，又有人敲門，老雕沒理，繼續埋頭擦拭著那截假肢。門被人打開，袁欣攙著如片薄紙樣輕飄的心蓮出現在門口。

　　老雕錯愕半晌，趕緊放下手上的假肢，站起來跳到娘倆面前。

　　心蓮輕輕拍拍袁欣的手：“欣，你去大廳坐一會，我和你雕叔說會話。”

　　袁欣聽話地點點頭，交待老雕：“別刺激她，我媽還沒恢復好呢！”，給他們把房門帶上。

　　老雕跳著一只腳把心蓮讓到沙發椅上，又倒上一杯熱茶捧到她面前。心蓮把頭靠在椅背上歇了好一會，她的嘴烏青，說句話就要喘好長一會氣：“老雕，明天你陪我們，帶著小強——的骨灰”她用力閉了閉眼，艱難地挪了挪身子，“我們回去，回江原。”

　　老雕看著她，眼里全是難過和不忍，又有不容置疑的執拗：“你們先走，你一定要好好注意身體。我留下來還有些事要處理，你放心，我會給你和小強子一個交待。”

　　心蓮像高燒病人般眼里放出異樣的光，用力攥著老雕的手，一字一句：“聽我說！老雕。我的一生，就是個見證死亡過程的一生，人們說人生的三大不幸莫過于少年喪父、青年喪夫，老來喪子。我柳心蓮，”她拍著自己的胸脯，慘烈地癡笑，“三樣都占全了，結結實實的大滿貫！我不知道老天為什么要和我開這種玩笑，但我已經奉陪不起，我累了，再也不想看到有傷害和死亡在我面前發生。所以求求你，”她的身體從沙發上滑下來，雙手合十跪在老雕面前，“我求你，放下一切，和我回家，我不要什么復仇，這座城市，我一分一秒也不愿多待……”她無力地擺著頭，任眼淚簌簌而下。

　　驚慌失措的老雕趕緊一把拉住她，將她扶到椅子上，笨拙的雙手搓捻了半天，下定決定似的說：“好好，都聽你的，明天我陪你們回家去！”

　　心蓮她們走后，屋子里傳來一聲無可奈何的長嘯。

　　從S市一回來，心蓮連坐起來的力氣也沒有了。路帆派了兩輛專車陪同他們一起回江原，讓她在家好生休養。他和老雕選了一處公墓，將柳強安放在那里。

　　臨走前，路帆從兜里掏出兩張早就訂好的從S市到海拉爾的頭等艙機票，那用漢語拼音寫的“liu Qiang”化成一張純樸的年輕笑臉朝他調皮地眨著眼睛，他“嗒”一聲打開火機，默默地將它們燃燒在墓前。

　　老雕冷冷看著這一切：“弄這些花架子有什么用？真有這個心，你們一家子就都應該下去給他作伴！”

　　路帆輕嘆一聲，踱到老雕面前：“隨你怎么說，我有我的不得已和甩脫不掉的使命。我欠下的債，我會好好彌補。”

　　老雕嘲弄地牽牽嘴角：“怎么彌補？”

　　他沒理老雕，自顧自說道：“這段時間，心蓮就拜托你了。我處理好手上一些事，就會回來。”說完轉過身，一個人躑躅著離去。

　　老雕點燃一支煙，蹲在墓前抽了起來，盯著墓碑上歡快的笑臉看了半天。回到十多年前，在運輸隊他的家里，一個稚嫩的聲音在耳旁響起:“我是哥哥，要保護妹妹！”然后是那片妖嬈的蜂鳴蝶舞的油菜花地，一張腫成鍋盔樣的臉上擠著快看不見的眼縫沖他得意地笑著：“干爹，妹妹沒被蜜蜂蟄到。”

　　他對著那照片說：“小強子，你不會孤單的，讓干爹為你做最后一件事。”他將煙頭放在鞋底下用力碾了碾，站起身，大踏步走出墓園。

　　夕陽西下，遠處孤鶩與落霞齊飛，一個走路一高一低的寬闊背影與那長天秋水融成一色，漸漸消失在茫茫地平線……

　　這些日子，袁歡孕期反應嚴重，一天吐到晚，吐到黃膽都恨不能嘔出來。一回來就請病假休息去了，心蓮的身體自身難保，小孫只得將遠在紅安鄉下的老母親接來照顧袁歡。袁欣又要準備自己在國家美術館辦展覽的事，又擔心媽媽的身體，推說放棄展覽算了。心蓮堅決不同意，說這個機會多難得啊！自己不會有事，讓她安心去北京，她便從S市買票直接到北京去了。 瓜姐和志剛志堅還有幾個高管一起過來看望心蓮，他們給她帶來幾個好消息，公司的拳頭產品“蓮香焌米茶”參加今年在省城江城市舉辦的中國國際博覽會，榮獲“綠色食品金獎”，這個獎項含金量很高，由國家商務部部長親自頒獎。一些國家商務代表對這個產品產生了濃厚興趣，洽談簽訂實際訂單和意向訂單共1500余萬元，創下了歷屆之最。還有公司投資興建的“蓮香養老院”即將順利竣工，等著請心蓮挑個日子去剪彩呢！這是江原歷史上第一家民營公益養老機構，心蓮投入了大量資金和心血，其間受到幾個合伙人的極力反對也不改初衷。可以說，這是她的又一個孩子。

　　心蓮心內略感欣慰，點點頭，說大家都辛苦了，他們又站了一會，心蓮說公司事太多就讓他們都走了。

　　瓜姐邊給她慢慢喂一盅自己熬的蓮子粥，邊勸解道：“心蓮，你一定要振作起來，公司還有那么一大群人指望著你呢！倒還是多虧了有志剛兩兄弟，公司里里外外都靠他倆撐著呢！我文化低，哎，有心也使不上力呀。”

　　心蓮半個身子靠在靠墊上，無滋無味地品著粥：“這些日子，辛苦你們了。那兩個孩子，都是我看著長大的，都是能獨擋一面的好手，我放心。”又一陣眩暈襲來，她無力地擺擺手，瓜姐趕緊放下碗，扶著她平躺下去。

　　看著她慘白如紙的臉，瓜姐的眼淚再也止不住，用紙巾揩了揩，輕嘆道：“唉…都說老天是公平的，可是老天也是沒長眼哪！為什么要讓你遭這種罪。”

　　心蓮啞聲說：“都說命由己造，相由心生。我努力了半輩子，就想能自己掌握自己的命運，可是人的力量終歸是有限的，到底斗不過老天的造化呀！我困了……”她無力地輕輕合上眼皮，又昏睡過去，這段時間，她的絕大部分時間都在睡覺，總像有睡不完的覺。

　　瓜姐給她蓋好被子，阿姨過來收拾走碗碟，她讓阿姨準備一套鋪蓋，她準備這些天就陪著心蓮了。

　　以前，她總是哀嘆自己的命苦，沒有找到一個好伴侶，所以拼命多掙點錢，好讓自己老了也不至于太凄慘。這些年，心蓮也確實沒有虧待她，每年的分紅她都比別人多，她已經靠自己的積蓄給兩個孩子分別在市內買了一套不算小的房子，算是盡了做母親的本份。她從內心感激心蓮，覺得沒有心蓮便沒有她們一家今天的幸福生活。因此她始終把心蓮當妹妹樣疼著。但是她也深深同情這個女人，就算她是個大老板又怎么樣呢？她遭遇的一切非常人能比，和她比起來，自己的命運簡直不要太好了！看來，人呀，還是平平淡淡一生最幸福，她一會為自己的胸無大志慶幸半天，一會跑起來看看睡得極不安穩的心蓮，嘆息一聲。就這樣慶幸一回，嘆息一回，直到天亮。

　　路帆回S市前，特意又轉到心蓮家，想和她道個別，聽阿姨說她睡下了，便沒有打攪，自己和司機連夜往回趕。坐在車上，他揉揉自己發脹的太陽穴，陷入深深的沉思。一幕幕往事像碎片一塊塊向他飄移過來，支離破碎卻又清晰無比。

　　 二十多年前的那一天，得知即將被學校除名，情急之下，他用最惡毒的語言親手斬斷了他和心蓮之間的聯系。比這關系破裂更痛的是對自己學業即將中斷的深深擔憂。只有這個時候，他才掂量出，原來在自己內心深處，對前程的渴望和怕失去的恐懼早就遠遠大于他們之間未卜的感情。 大丈夫，不成名何以成家！他不為自己的選擇后悔。苦苦思索著怎么樣才能挽回學校對他的除名決定。他想到了葉麗莎，猶如想起一棵救命稻草，便連夜趕回老家。 她早已睡下，窗子外傳來一陣急促的敲擊聲。她下床輕輕推開窗戶，一張英俊又張皇失措的臉映在眼前，她嚇了一跳，趕緊轉到門口將房門打開，他沖了進來，“撲通”一聲朝她跪下：“麗莎，救救我！現在只有你能救我了……”

　　 她驚得倒退一步，不敢相信眼前這個無比卑微的人就是那個一貫高傲自信的路帆。他簡單地向她講了事情經過，因為一個誤會，柳心蓮鬧到他的大學去，學校要將他開除，他無計可施，想到她的叔叔曾經是他們系主任的學生這樣一層關系，便日夜兼程趕回來，求她說服叔叔去為他求求情，看事情有沒有轉圜的余地。

　　 她二話沒說，當即穿好衣服隨他進城。到縣教委找到叔叔家，她讓他在外面等候，她一個人進屋先向叔叔說明情況再說。他聽命在屋外像沒頭蒼蠅一樣轉來轉去，不一會她出來了，把他叫進屋，叔叔板著臉打量他，半晌才說：“剛才給老師打了半天電話，主任答應暫不開除你，留校察看，以觀后效。”

　　 他欣喜若狂，連連鞠躬致謝。叔叔擺擺手：“若不是看在你是莎莎未婚夫的面子上，我也懶得腆著臉去求老師。對了，你小子怎么會被一個帶娃的小寡婦訛上了？你們之間真的沒有其他什么？”

　　 他目瞪口呆，臉白一陣紅一陣：“未婚夫？我……我們……”她趕緊將他制止，對叔叔說:“謝謝叔叔！路帆還要連夜趕回學校，我們先走啦！”

　　 出來后，她細聲對他說，為了便于事情順利解決，她只好對叔叔撒謊說他是自己的未婚夫，這樣，叔叔才能有充分的理由和立場去做工作，而且系主任那邊也更容易說通，因為人家正牌未婚妻都出來幫忙解釋了，那就肯定是個誤會了嘛！就算這樣，主任也沒有完全松口，還要留校察看一年呢，萬一這一年當中又出了什么蔞子，那就神仙也難挽回了……

　　 他沉默良久，對她承諾說請給他一點時間，讓他回去好好考慮考慮，三天后必定會給她答復，她帶著微笑回去，似乎篤定勝券在握。

　　 他回校后痛苦地思慮了三天，殘酷的現實讓他再次違背自己的良心，做出一個令他悔恨終生的選擇。

　　 三天后，他在電話里告訴她：同意和她確定戀人關系，但得等他完成學業，且事業有一定成就后再談結婚。她歡欣異常，說:“沒關系，我可以等，一切都依你。”

　　 他大學畢業后先當老師，后來辭職，南下闖蕩，終于小有成就，有了自己的公司和資產，她等啊等，一直又等了十年，成了一個切切實實的大齡青年，他履行承諾娶了她，給了她名份。他的事業越做越大，給了她今生都享用不盡的榮華富貴，還和她有了一個兒子。

　　 望著自己的骨肉，他想起那個差點被他扔掉的孩子，還有那孩子的母親，他們如一根刺深深扎在自己的心窩里，以致每每想起，便鉆心地痛。他給兒子取名叫“路初心”，葉麗莎有些不快，追問他為什么給孩子取這么一個怪異的名字，他說：名字嘛，一個符號而已，哪有什么深意！其實他們彼此都心知肚明，這個名字代表著什么。

　　 他自問，這些年，他是對得起葉麗莎的。他盡力依著她，他的錢她隨便花，除了心，他知道自己的心從來沒有一刻真正屬于過這個名義上的妻子。

　　 柳強的事情發生后，他才看清，這個女人是多么的自私、愚蠢，而心蓮，這個自己深深愛過，且一直愛著的女人，是多么的善良、大度！而自己，卻一次又一次傷害了她，如今又和葉麗莎聯手給了她最致命的一擊。自己親自斷送的是一份多么珍貴的感情呵！如今，還有挽回的可能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