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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6章   那雙眼

作者：一粒塵    

　　 時間的車輪滿載著歷史的沉重喘息聲，緩緩駛過二十世紀八十年代、九十年代，很快來到了二十一世紀，一個令人遐想萬分、有著無限可能的新紀元。

　　 改革開放的前沿陣地，溫暖如春、繁華似錦的南國，一個高檔別墅區里，一戶人家奢華的客廳沙發上，雍容華貴的女主人仰躺著敷面膜，腳邊圈著一只嬌俏可人的博美犬，此時人和狗神同步：慵懶、肆意。

　　 女人隨手拿起一本《南風窗》百無聊賴地翻閱著，這是一本喜歡介紹全國各地知名企業家的內刊雜志，在新一期的封面上，一雙美麗沉靜的眼睛默默地與她對視著，女人像看到鬼一樣，很快一個鯉魚打挺直直坐了起來，抖落了臉上的面膜，巨大的幅度驚嚇了正怡然自得打著盹的小美，“汪！”一聲尖叫著跳下沙發。

　　 女人用顫抖的手指翻開內頁，不出所料，在封面人物介紹欄里注明著：著名企業家、鄂中平原特色食品精英人物柳心蓮。她的眼睛又在目錄中脧巡，毫不費力地在頭版頭條發現了該刊對柳心蓮的專訪組稿。專訪里附印著一張全家福，三個如花似玉的女孩簇擁著優雅迷人的主人公，母女四人猶如綻放的四朵清荷。在她們身后，站著一位高高壯壯的年輕男子，臉上露著孩童般無邪的稚笑。那五官、特別是寬闊的額頭和上揚的嘴角分明像極了某個人……

　　 文章末尾，作者帶著些許得意的筆調寫到：在筆者付出了大量時間及堅持不懈的軟磨硬泡下，帶著神秘色彩的主人公破天荒給本刊獨家提供了一張全家福。感謝上蒼！此為最珍貴、最意外的收獲。

　　 雜志緩緩從手中滑下，無聲無息跌落在柔軟的地毯上，女人陷入了深深的沉思。

　　 一陣急促的電話鈴聲在寬敞的客廳響起，女人定定神，屁股挪到擱電話的茶幾一端，拿起來聽了兩句，她的臉色變了變，迅疾起身換衣，拎著包慌亂地奔向門外，全然不顧圍著她滿屋撒嬌打轉的小美。

　　 在S市第一醫院急診室里，一個面色蒼白的少年全身不由自主地抽搐著，不時從嘴里吐出一口鮮血來，幾個醫生緊張忙碌著，剛剛趕來的女人滿臉焦急地踮著腳不停往里張望著，但顯然這樣是徒勞的，緊閉的大門嚴嚴實實阻隔著治療室里外的人。

　　 不知道過了多久，急診室門終于開了，女人趕緊迎上前去：“大夫，我的孩子怎么樣了？他到底得了什么病啊？”

　　 主治醫生取下口罩：“您是孩子的什么人？”

　　 “我是他媽媽。”

　　 醫生沉靜地點點頭：“一會孩子要送進ICU去密切觀察，請您跟我到辦公室來。”女人不放心地看了一眼治療室，忙不迭跟上前去。

　　 醫生值班室里，女人用凝重的神情認真聽取著主治醫生的介紹，當聽到“高度懷疑急性髓細胞白血病”這句話時，她的身體歪了歪，好容易扶著桌角才勉強站穩了。

　　 她顫聲道：“怎么可能？”又一把握住醫生的手，失態地使勁搖晃著：“大夫，請您一定一定要想辦法救我兒子，他才只有十三歲啊！要多少錢都沒問題，我家不差錢！您說，需要多少錢？我馬上就把錢打過來……”

　　 醫生無奈地默默掙脫她的緊握：“請您務必冷靜，要做好思想準備，這個病，并不是靠錢就一定能解決問題的。不瞞您說，孩子的病很兇險，目前國際上采用最多的治療辦法就是骨髓移植，雖然我國建有骨髓捐獻庫，但數量稀少，且配對成功的概率極低；還有一個辦法就是親人間配對移植，最好是直系血親，親兄弟姐妹的尤佳。對了，他有兄弟姐妹嗎？”

　　 女人下意識地搖搖頭。

　　 醫生兩手交叉著思索了一會：“還有一個辦法，臨床效果較好，就是用親弟妹的臍帶血干細胞代替骨髓移植，配型成功幾率較高，但這需要您能迅速再次懷孕……”

　　 女人又無力地搖搖頭，她生兒子時已經是高齡產婦，難產大出血，當時為了保命，醫生就將她的子宮摘除了。

　　 醫生噓口氣：“那就等最終穿刺結果出來后，我們再一起商討其它方案吧！作為親屬，請您不要事先亂了陣腳，特別是在孩子面前，要知道，病人的情緒也是影響治療效果非常關鍵的一個方面。”

　　 她機械地點點頭，不知怎么挪到門口的，哆嗦著摸出手機，按了好幾次才將一個電話撥出，用帶著哭腔的嗓音說道：“你什么時候回國？初心出事了……”

　　 放下電話，她無力地癱軟在走廊的坐椅上，弄亂了剛做的精致發型也全然不顧。

　　 人人都說她是人生贏家，老公帥氣又多金，兒子也聽話。她對老公的人品也是深信不疑，這些年，老公潔身自好，生意場上必然少不了鶯歌燕舞，但他做到了萬花叢中過，片葉不沾留。交際場合，他們夫唱婦隨，攜手并肩，成為業界的一對恩愛楷模。他寵著她，盡著做丈夫的本份。她覺得自己這一生算得圓滿，是啊，還有什么不滿足的呢？兒子上了寄宿學校后，她每天逛逛街溜溜小狗、做做美容、和一群闊太打打麻將，日子不要太悠閑舒適哦！

　　 可是寶貝兒子怎么會得這個病呢？真是五雷轟頂啊！她忽然想到兒子的名字上去，兒子剛出生時，他就給取了一個怪異的名字，叫什么“初心”，她隱隱有些不快，但并未深想：名字嘛，一個符號而已，反正老公孩子都是自己的，那個陰魂已經被甩在了老家，還有誰再來和她搶不成？

　　 她曾經請測字大師為兒子測過字，人家說這名字筆劃數不好，與八字命格相左，建議改個名字。她回去講給他聽，他堅決反對，還批評她好歹也是個文化人，怎么還信這些烏七八糟的東西？不改，就是這個名字了！

　　 可是現在果然應驗了，出事了、出大事了！怎么辦啊怎么辦？誰能救救我的兒子啊！她掰著手指頭嘴里神神叨叨，幾乎快瘋掉了。突然，她的腦子一激靈，閃過先前那本雜志上的圖片，那和他如同出一轍的神情，別說，那孩子和兒子也有幾分相似呢，莫非這就是兒子的一根救命草？

　　 她正胡思亂想著，手機響了，是他打過來的，說已經買了最近的一趟國際航班，一切順利的話，明天中午就可以到家，讓她別著急。

　　 謝天謝地！他一回來就有主心骨了！

　　 第二天中午，一個氣宇軒昂的男人急匆匆趕到醫院，推開病房的門，正在小心翼翼喂著兒子喝水的女人轉過頭，看到男人，趕緊擱下水杯：“你回來了？”

　　 男人點點頭，俯下身子撫撫兒子蒼白的臉頰：“兒子，爸爸回來了，想不想爸爸？”

　　 男孩無力地抬抬眼皮，緊皺起眉頭，咬緊失血的嘴唇，痛苦地呻吟著：“痛……痛死我了……”隨即從鼻腔里溢出兩股鮮紅的血。男人趕緊拿起紙巾不知所措地擦拭著，女人火速沖到門口：“醫生，快來呀……”

　　 在醫生辦公室，醫生告訴他們:穿刺結果出來了，先前的懷疑已被確診。男人看了一眼搖搖晃晃的女人，默默扶住了她的手臂，他們一起認真聽取了醫生的治療方案和建議。男人皺著眉頭仔細思索片刻，果斷地說：“教授，我是他父親，今年才四十多歲，身體一向強壯，請您先抽我的骨髓去化驗，萬一配對上了呢？”

　　 女人在一旁猛然像被點醒了，趕緊擄起自己的袖子：“對對！還有我，也很可能配得上的。”

　　 男人皺皺眉阻止道：“你就算了，你身體也不十分好……”

　　 女人執拗道：“怎么不行？我是他母親，沒有誰比我更有資格！”

　　 醫生點點頭：“你們做父母的心情很能理解，如果能配對上，那就是萬幸了，但也請你們做好一切其他準備。”

　　 一周后結果出來，并沒有出現意外，他們果然并不適合。只能按醫生建議的保守治療方案，邊治療，邊等待合適的骨髓捐獻者。

　　 男人開始四處給同學朋友打電話求助，讓他們幫忙尋找和兒子HLA能配對的骨髓志愿者，一個月過去了，兩個月過去了，事情毫無進展。

　　 寬敞的客廳有些凌亂，男人坐在沙發上悶著頭一根接一根猛烈地抽煙，女人看著他，下定決心似的說：“現在還有最后也可能是最好的一個辦法，興許可以救初心。”

　　 “什么辦法？”男人猛然抬起頭，他的兩眼充滿血絲。

　　 女人拿出那本《南風窗》，輕輕放在他面前，他愕然地看了她一眼，眼睛掃向那本雜志，看到那雙熟悉的眼睛，他像被雷擊一樣，定在了那兒。

　　她看著他的表情，不動聲色：“你再翻開內頁頭版看看。”

　　 他翻開內頁，盯著那張幸福的全家福，久久、久久……手上燃著的煙頭燙到了指頭也渾然不覺，她輕咳一聲，他猛然驚醒，扔了煙頭，喉結上下滾動了幾下，用沙啞的嗓音悶聲問道：“你給我看這些是什么意思？”

　　 她輕輕挪到他身邊，握住他的手：“帆，我也不想給你看這些，我知道，那是你永遠的痛。這么些年，你一次也沒回過老家……可是你看看那男孩，如今只有他能救我們的初心了，不是嗎？”

　　 他迅疾站起身：“這個主意你最好打消，我再想別的辦法，已經給臺灣、香港的朋友們發去求助函了，他們都還沒回我消息！”

　　 她歇斯底里高叫起來：“沒有消息就是壞消息！如果有，別人老早就告訴你了！你的兒子躺在醫院里還有半條命，已經等不起了！”

　　 他沒有回頭，繼續往外走：“等不起也只能等！我不會放棄的！”“呯”房門被重重地帶上，留下滿臉淚痕的女人一個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