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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二章（2）

作者：丁也林    

特卡琴科兄弟咖啡餐廳的墻上掛著諸多電影畫報，克拉克蓋博正面對的是阮玲玉，一夜風流對新女性，好像在說悲喜人生。黎默秋咯咯笑了不能止，江書恂見別人都往這兒看，很不好意思地推推她：“你笑什么呢？”黎默秋把葡萄酒一飲而盡，暗紅的葡萄酒映在細長的手指上，顯得凄慘又殘忍。

“笑您的好心腸。”

黎默秋點了支香煙，抽煙的姿態迷離又美麗，江書恂隔著煙霧覺得她的臉朦朦朧朧的。她說，是姚訥自己辭了職硬要來電影廠工作，自己勸他找份正經工作，他說找不著了，情愿來此地看大門，無奈之下黎默秋只能安排他做了劇務。她叉起了一塊西蘭花，綠色的西蘭花，紅色的嘴唇，還有被鉛粉涂抹的白煞煞的臉龐……江書恂透過葡萄酒淺棕色的瓶子，看著被酒瓶折射著已經變了形的黎默秋，一切都那么不真實。江書恂想到下午好好的便會跟姚訥那么個不相干的人討論生死，她厭惡這個話題，就像討厭方滔說“犧牲”時的神情：因為他們說的或殘忍或庸俗的話語，都是現實的。

“對不住，你也有苦衷……”

“沒事，總是癡情的人最容易獲得諒解嘛！”

餐廳里換了珍妮麥唐娜的《風流寡婦》，黎默秋瞇著眼小聲哼了起來：“姐姐，你把囡囡帶來多好，我太寂寞了，囡囡總叫我想到從前的日子。”她從前生活在東北，如何跑到上海，如何做了影星，江書恂都無從知道，只知道艱苦的事情一定很多，只是沒必要說出口。

她說自己若不是演員就好了，讀點書從家鄉到大城市，做個小學教員或者售貨員。再遇到姚訥這樣有點文化的青年，家里父母都沒有什么錢或都是外埠人，簡單地結個婚在弄堂里過雞飛狗跳的日子多好。江書恂不知道怎么安慰她的愁緒，只說：“沒錢的日子可真難過呢！”黎默秋噗嗤一下笑了：“所以呀，江醫生我的好姐姐，您和趙教授的日子真叫人羨慕呀！”她的酒喝猛了，面頰潮紅地依靠在手臂上，眼睛亮亮的：“我掙點錢，咱們學關小姐和Willy，哦不，還要帶上囡囡，我們也去南洋。”江書恂知她開玩笑，黎默秋自己又笑了起來：“哎呀趙教授怎么饒得了我呀！”

“姐姐，我想問你件事情，我要是問的唐突，您也別責怪。”

江書恂說請問吧，自己會回答的，黎默秋狡黠一笑：“您和趙教授之間有愛情么？”她說自己聽聞過他們夫妻的事情，老覺得這樣的夫妻其實不會幸福，可從一開始吳家的生日宴就覺得其實和傳聞中大不一樣，如今他們又收養囡囡，她覺得他們夫妻間的愛情應當是非常深厚的。江書恂很少向外人談起夫妻間的事，她想黎默秋只是運氣好沒見到以前他們作對的樣子，可即便所謂的夫妻情深，她想還是區別很大的。趙正楊對芳子和她對吳霜威，曾經有過的少年人的純粹的愛的沖動，只是變成了家庭的向往，她覺得趙正楊不壞，趙正楊也不再誤會自己清高冷淡，這也算愛情么？還有為了家庭的向往，她得重新學著做妻子，也不知道是不是好事。

“我十幾歲剛來這兒就認識了一個人，我愛上了他，和他同居，每天放了學為他洗衣服做飯，做他的小妻子，這世上也從沒人叫我這么愛過。可后來他說要參軍，等戰爭平息了再過兩個人的逍遙日子，他給我的承諾是十年，可兩個月不到他就死了，連戰場都沒上就因為肺炎死了。我老覺得自己對他的死負很大的責任，他的生命，還有……還有一樣很寶貴的東西也叫我弄丟了，再也找不到了。后來我活不下去，公司招演員我就去了，再后來一部接一部的片子拍了不少，以往平靜的生活一去不復返，這些瑣碎的痛苦事我就更不敢說了，招人笑話不是么？姚訥總叫我想起他的樣子，他倆的眼睛都這么熱烈地望著我，在我答應做他的小妻子前，他從不敢對我有什么壞心思，姚訥也是一樣的……”

江書恂有很多疑問，什么寶貴的東西丟了，怎么能做的演員，這些都被黎默秋一帶而過。可人家的痛苦事是信任自己才講出來的，不愿說的怕是更痛苦。她奪過酒杯不讓黎默秋喝了，還要裝作高興的樣子：“酒少話多，可惜我沒相機，不然拍下來讓你自己看看今晚多丟人！”黎默秋捂著發紅的臉直擺手：“在您面前丟人算什么，我日日夜夜要裝做人的樣子才痛苦。”她忍著淚水猛地吸煙，眼淚不爭氣地往下落的樣子看得江書恂心疼：“好妹子，過去的事就過去好么，他死了不會回來了，什么東西丟了也找不到了，咱們朝前走往前看，日子總不會錯的。你說的一點不錯，我以前和趙教授很冷淡，可現在不也好了么，我想只要不放棄生活的希望，老天爺不會這么捉弄人的。”黎默秋多謝江書恂的安慰，心里卻有更多的隱私不能說，她想生活最大的悲哀不就是你犯了不大的錯誤卻要付出沉重的代價么，你就這么忘了吳霜威了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