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書恂都知道,根本不用給趙正楊談這件事,他的態度也猜得出。至于她自己,江書恂又換了想法,覺得如果上海真的淪陷了,自己也不該用逃亡的態度對待。
“太太今天去哪里?”
江書恂說黎默秋請她去看拍電影,趙正楊匆匆奔下樓握著妻子的手:“你快活地玩,這段時間你看上去總不高興,如果在家待著太悶了,不妨再去診所轉轉。”江書恂苦悶的不是這件事,診所的事總能慢慢適應,趙正楊啊了一聲,才以為明白太太的煩憂:“你放心好了,我說的不過是上海必然打不起來,如果真的打起來了,我還去做用血肉筑成的炮彈么?那時候再走也不遲呀!”江書恂知道和丈夫說不通,可他的心還是好的,雖說出發點仍然只是保存自己的生命。
黎默秋因為忙著拍攝沒法抽身出來,請了位工作人員出來接江書恂。那青年不敢怠慢黎小姐的“姐姐”,一路跑過來直喘氣。青年瘦瘦高高,膚色黝黑,又熱又害羞地打著招呼:“江醫生,又見到您了。”江書恂也覺得這青年頗眼熟,青年說:“我是姚訥。之前那張封面故事是我拍攝撰寫的。”江書恂哎呀一聲,連聲道世界這么小,想不到記者先生如今到了電影公司。
“讓您等這么久,實在抱歉。我們現在進去吧!”
江書恂看姚訥一腦門子汗,她從來不好意思指使別人,急忙掏出手帕給他:“您先擦擦汗,我們慢些走不著急,反正默秋在忙呢!”
姚訥覺得自己最好的比喻就是夸江書恂是玉蘭花,她穿了藍水綢的旗袍,龐白白凈凈,典雅又大方,微微笑的樣子溫和又親切,沒有那些社交女星的圓滑和風情,反而很害羞的樣子。姚訥不好意思盯著這位典雅的太太看,他疊好用過的手帕想洗干凈了再還給江書恂,江書恂接過手帕說沒關系,她回去洗洗就好了。姚訥就更不好意思了。
姚訥好臉紅,江書恂上次就見識過了。她想到那次在生日宴上,姚訥只是被黎默秋調侃了兩句,這位應該是瀟灑的記者先生當著那么多的人居然靦腆臉紅了起來,這可不是油腔滑調的記者們會出現的表現啊。江書恂對會臉紅的青年人的印象都很好。
“姚先生,您現在在電影廠負責什么工作呢?是編劇還是導演?”
姚訥愣了下:“您抬舉了,我沒有什么才華,只能打打雜掙點薪資度日。”
江書恂勉強說了客套話:“這大概也只是過渡,您的才華不會埋沒的。”姚訥卻不在意:“之前我得罪了雜志社的社長,后來忿不過不公正的待遇辭職了。可我既沒有高的學歷,也寫不了轟動的奇聞,更沒有什么背景,要找分薪資相當的工作也不容易。幸好默秋小姐還記得我,讓我來公司做個場務人員,雖然苦點累點,至少還可以算個正經的工作吧!”
江書恂有些同情,但在這座城市,隨時有著這樣的危險。對沒有家世又不聰明的人而言,每一天都活得不易。
“您能這么寵辱不驚,真叫人敬佩。”
姚訥其實長得不難看,高鼻深目,頭發和眉毛都很茂盛,像是有印度血統。可他又太高太瘦,年紀輕輕的滿臉皺紋,溝壑縱橫的很苦情。他感激地笑笑,臉上的皺紋更深了。江書恂看他似乎想說什么:“姚先生,您有什么疑問么?”姚訥不好意思地說:“江醫生,實在冒昧,可我真不知道黎小姐有您這么一位高貴的表姐。”江書恂笑著搖搖頭沒說什么,反而打趣道:“您也看出來了么?默秋那么好看,我倆是以點都不像呢!”姚訥連連擺手,嚴肅道:“江醫生,玉蘭花和玫瑰花實在得不好比較呢!若是在燦爛的夏天,或是春日陽光正濃的時候,當然是玫瑰花的艷麗最合適了。可倘若是春天的傍晚,夕陽即將落下的時候或是下過密密細雨后的陰天,我倒覺得玉蘭花更適宜人的心境。”他的好話說的文雅精致,江書恂雖不至于飄飄然,但內心肯定是喜歡的。
“那么,其實姚先生還是喜歡玫瑰花的是么?畢竟人們都更喜歡燦爛的夏天呢!”江書恂只是開個玩笑,姚訥的臉漲得通紅的,她隱隱覺得這個年輕人喜歡黎默秋。那真倒可憐了,玫瑰花帶刺。
屋外熱,屋子里更熱。現在的氣溫已經很高了,攝影棚里關的嚴嚴實實的,幾架高強度的燈光照著臺上,難為黎默秋十分敬業,依然專注于表演。
臺上是話劇皇帝石先生和黎默秋的戲,江書恂真喜歡石先生舉手間的揮灑自如,瀟灑極了。雖然在容貌上他是比不過另一位趙姓小生風流倜儻,可石先生出生于天津,一口流利的國語更增添了滿不在乎的風雅,而那位趙先生一激動就有蘇北口音的,樣子長得再好看,演戲的時候多少遜色了些。來之前劉太太拿了一沓子照片請江書恂找人簽名,江書恂覺得只簽石先生一人就足夠了,卻不知道劉太太更喜歡趙先生的俊模樣。
黎默秋撒嬌地直跺腳:“您是在怪我沒及時接您么?只顧著要石先生的簽名。怪我沒安排好,哼,更怪這討厭的姚訥,怎么重要的事情也不提醒,要你有什么用!”廠子里的人都知道黎默秋愛嬌的個性,石先生匆匆簽了照片笑著告別了,江書恂收起照片讓她別鬧了,不許拿姚先生開玩笑。黎默秋不依,拉著姚訥的袖口:“來來來,你說說你生氣么?”姚訥一雙愛的眼睛怎會看不出其中的風情?
“黎小姐,您別再拿姚先生開玩笑了,不然今晚他又該睡不著單相思了!”
黎默秋啐了一口那多嘴的導演:“該死的,他睡得不好找醫生開安眠藥去,要你在這多什么嘴!”拿姚訥的深情開玩笑似乎已是平常的事,眾人心照不宣地哄一聲笑了起來,唯有江書恂不大笑得出來,姚訥情深是單相思沒錯,可黎默秋既然無意卻又故意展示她的風情,讓姚訥的感情越陷越深,確實不應該。
世上苦情的男女,非得這樣的明知不可為而為之。
這樣的話好像也是在譴責她自己。
“姚先生,可以幫我講講這部戲是什么情節么?”
姚訥正定定地望著黎默秋,她站在臺側將要上場。這是場悲哀濃郁的戲,黎默秋飾演的是一個淪落的女學生。她熱情、活潑、美麗、天真、純潔,向往著完美的愛情和人格的獨立,卻最終成為了流浪的歌女。導演喊了聲開麥拉,好像世上最光彩最絢麗的色彩都鋪呈在黎默秋身上,再沒有比這個悶熱的電影廠更能吸引姚訥的地方了。
“啊……是個講述墮落與色彩的悲劇。”
姚訥的嘴唇隨著黎默秋的歌聲輕輕抖動,她唱歌的神情悲哀而圣潔,仿佛心中已經有了一個深愛的人,是無論如何也不會背叛的。這和電影里隨波逐流的女主角不一樣。姚訥不會去打聽這個人的存在,可能這個人對黎默秋而言只是像水鄉蘇州一樣,是個甜蜜而痛苦的夢。
臺上爆發著激情與熱烈,姚訥卻偏偏把這個俗套的苦情的故事講的平鋪直敘。
是為了錢,姚訥反復地強調著,這個女孩子所有的墮落只是為了生活,不應該受到譴責。江書恂便靜靜地聽著,當姚訥告訴江書恂,這個女孩子最后將會在歌聲中自殺時,江書恂平靜的面容出現了一絲痛苦。
“姚先生,咱們的國家如今已經十分的困難了,何必再去演這些苦情的片子,讓人覺得絕望和無力呢?”
男主人公跪下哀求著黎默秋,他可能是女主角學生時代的戀人,苦勸著她從醉生夢死的生活中走出來,回復到他們學生時代所向往的平靜的山村的生活。他用青的山純凈的水,冬日的白雪,春天的翠綠,秋天的寧靜和夏天的燦爛去誘惑著黎默秋,讓她離開這座城市,讓她回復到一個女學生的天然。黎默秋卻說,她已然離不開喧囂和嘈雜了,她害怕寧靜,更害怕天然,她無法面對自己的紛繁的內心。
他們雖然說的是臺詞,江書恂卻恍惚覺得這些詞說的是他們普通人的一些生活。
“姚先生,這些詞可是你寫的?”
姚訥點點頭:“我修改了一下劇本,不要那么俗氣罷了。”
江書恂忽然想到那天下午肖瑛的神情,帶著一點決絕的悲哀,勸他們夫婦快走,這種時候保全自己不丟人。江書恂輕聲說:“姚先生,您為什么不把自己的才能用到一些更有用的地方呢?”她不知道從何時起,方滔的話語就在她的心中烙下一個深深的印子,江書恂始終無法做到在這樣的時代泰然自處。
“沒用的,江醫生。不管是醉生夢死還是慷慨悲歌,我們最終要邁向死亡。”姚訥沉默了一陣,卻說道:“我們何必用虛假的信心鼓舞自己呢?我們何不直視悲劇的結局呢?”這一點也不像他的臺詞里所說的那樣,用微笑去迎合。江書恂還想勸說什么,但也覺得自己的話語是無力的,自己家的大學問家都不問世事,又如何勸別人沖在前面呢?
“好多人都在走,走不了的人就醉。總之不能清醒著看自己死去。”姚訥像是在自言自語:“那些戰斗的片子,都是去感動自己的。世上難道真的有鼓舞別人的電影嗎?尤其是在明明知道打不過敵人的時候,增加的信心越滅亡時的痛苦也越大。”
“姚先生,萬一咱們的城淪陷了,您會怎么選擇呢?”
姚訥詫異地望著江書恂,這個往日里文雅、羞澀的太太此刻眼中卻有著堅毅的光芒。導演喊了停,一片掌聲表示今天收工了,熱鬧打斷了他們的死寂。只是姚訥心里對江書恂多了份敬意,他忽然認為這個女醫生會選擇一條艱難而正義的道路,倘若他們最終身處絕境,或許江書恂和她那位個人主義至上的丈夫會選擇不同的道路。
在這之前江書恂都活得很悠游。但在這樣一個悶熱的下午,她想到自己的生命并不是孤立地存在著,當一切的聯系發生著巨大的變化時,她該怎么選擇?
關于長江中文網 | 客服中心 | 榜單說明 | 加入我們 | 網站地圖 | 熱書地圖
網絡文化經營許可證:鄂網文【2019】4555 271號 互聯網出版許可證:鄂字5號 增值電信業務許可證:鄂B2-20120044 鄂ICP備16020266號-5
客服電話 010-53538876 湖北省違法和不良信息舉報平臺 中國互聯網違法和不良信息舉報中心百度統計
發表評論
溫馨提示:請不要從WORD中直接復制書評,會造成格式錯誤。
評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