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趙家到車站還是有點距離的,沈家夫婦這次往來都是坐的車站的車子。吳霜威馬上要動大手術了,他們也很掛念,卻堅決地不要許奉時的幫助。江書恂因為被囡囡的事情纏著,也沒大關注這件事,現在才想姑姑的身體也不是很好,讓她曾經那么富貴的人和一大幫人擠車子,實在委屈了。
可沈雅琦什么時候有過委屈的神情呢?江書恂過去也不會委屈的,因為吳霜威幫她。
囡囡大概是哭累了,伏在江書恂肩膀上淌著眼淚迷迷糊糊地睡了過去。老錢先前還和江書恂說些話,看江書恂情緒不高就不說了。車篷雖然撐開了,陽光卻還很熱烈,老錢直用白毛巾擦著汗。江書恂晚上也沒大睡得好,她有心事怎么睡得著。囡囡睡著了,她也有些犯困。
江書恂瞇著眼睛,車篷上有小洞,她瞇著眼睛看白色陽光下的建筑行人和樹木慢慢地走了過去,偶爾電車擋住她的視線,很快地電車就會和老錢的車子錯開。一切都是沒有聲音的。
“嫚兒,不要開窗子。”江書恂突然一個激靈醒了,剛才是誰在叫她?
她不敢說這是不是記憶。她只記得三歲的時候母親帶著她坐馬車,母親那個時候病的已經很嚴重,這是江書恂后來知道的。母親雖然身體已經十分的不好,還堅持帶江書恂再看一看春天,但只能隔著簾子從縫里看,母親已經禁不住一點點的寒冷。
江書恂的身子微微發著抖,眼淚也忍不住地要留下來。母親穿著香云紗料子的衣服,寬大的袖子和廣闊的裙邊,頭發用青色玉石的扁方盤得整整齊齊的,額前的劉海遮了下來,是個蒼白而秀美的年輕太太。她伸出手要開窗,母親讓她不要調皮。“嫚兒”,江書恂眼睛朦朦朧朧,看的便不再是上海的春天,而是山東的青島的春天了。
誰也沒跟她說過那天的事情,江書恂也沒有問過郭媽是不是真的有這么回事,但她知道自己不會記錯的,母親和照片上是一模一樣的。她記得母親的眼睛,虛弱而慈愛,后來沒有人叫她嫚兒了。父親一直叫她的名字,是不是有慈愛的語氣,江書恂不清楚,但繼母的語氣卻很是淡淡的。只是繼母叫自己兒女的口吻,江書恂就算現在想來,都是很心酸又很羨慕。
江書恂撲到母親懷里,母親瘦瘦的手捏著她的小辮子輕聲說了很多話,江書恂再也記不得了,只記得母親慈愛地叫她“嫚兒”。青色的春天,因為斜坡而顛簸的馬車。江書恂十八歲出國后就再也沒回過家鄉了,只在結婚的時候父親和繼母來了,好像還是很客氣地把別人的女兒嫁了。江書恂心里就很委屈了,當時只是沉浸在結婚的悲傷中,反倒是現在委屈了。
她再怎么瞇起眼睛也看不到后來母親是怎么和她一起回家,記憶一下子跳躍到母親去世了。
“你那么小,什么都記不得了。”郭媽過去說過江書恂母親去世,都說她記不住什么事。江書恂想反駁,你看,我記得這件事。她突然搖醒囡囡,緊緊摟著囡囡吻著她的面頰說:“好孩子,我們不去鄉下了,咱們回家好么?”囡囡還沒完全醒,江書恂便又重復好幾遍,囡囡才聽懂了。
江書恂抱著囡囡,小女孩含著眼淚揪著江書恂的旗袍不說話。江書恂知道自己把孩子嚇到了,緊緊抱著她:“好孩子,跟媽媽回家吧!”她下定決心:趙正楊如果有一丁點兒不同意,那就跟他分開,再也不要和這個自私的人在一起了。江書恂的心猛烈地跳動著,但激動大過決斷的悲哀,她知道底線就在那里,趙正楊是屬算盤珠子的,她都撥動了,他能不響么?江書恂叫著:“老錢,你快一點。”她要趕緊地回家,通知趙正楊這件事。
她不知道母親有沒有這樣的抱過自己,那個時候母親已經病得很厲害了。那么再小一點呢?再小一點的時候,母親有沒有在這樣的孟春時節抱著自己在熙熙攘攘的人群里安安靜靜地走過呢?江書恂微笑著,心里又有些難受,她想囡囡不會講話又被生身身父母遺棄,自己不想再讓她難受了。
老錢用帽子扇著風,不知道江醫生搞得什么古怪,又讓他趕緊把箱子拖回去,怕誰反悔一樣。
沈雅琦下了車看到侄女遠遠地迎過來,急忙向她招手,江書恂又熱又急,渾身是汗。沈雅琦伸出手要接過囡囡,江書恂卻抱得更緊了:“姑姑,你們回去吧,我帶囡囡回家。”沈雅琦懷疑自己聽錯了,江書恂又說了一遍,沈雅琦看到她沒帶著行李,以為侄女又發脾氣了,板起面孔要訓斥她。沈文韜旁觀者清,知道事情未必那么嚴重,急忙攔住妻子:“好,書恂,你回去慢慢和正楊說,不要著急。”
人家夫妻間的事,自然是當事人最明白了。你沒看見書恂雖然匆忙,微笑的神情卻那么堅定么?
沈雅琦匆匆地被丈夫推上車,她還有些擔憂。沈文韜附在她耳邊輕聲說:“總不能讓書恂一輩子都這么被動。”他喜歡的是妻子的熱情和主動,江書恂往日里是退守著生活的。哪怕是嫁給趙正楊并不樂意,她也不主動說不,只能退守著在人后哭一場
電車叮叮當當一路響著,玻璃窗子開開,小風吹得人心中愜意。江書恂從玻璃窗的倒影看到自己和囡囡都夠狼狽的,忍不住笑了出來。囡囡看江書恂笑,臉兒紅紅的也害羞地笑著,仍舊緊緊抓著江書恂的衣裳,好像依然不敢相信這是真的。
風吹干她的汗,江書恂把頭發攏了攏,不要蓬頭散發像是苦情的樣子,她不喜歡這樣,順手也把囡囡的小辮子拆下來,重新編好。她沒想好怎么跟趙正楊說,唔,直接告訴他自己喜歡囡囡。江書恂突然預想到趙正楊扶著眼鏡驚訝的表情,忍不住笑出了聲。
這是1937年四月的一個中午,有人記得這個青年的美麗太太和她可愛漂亮的小女兒,她們露出的活潑、幸福的笑容。
江書恂幾乎是抱著囡囡跳下電車,又一路跑回趙家的小樓前。她著急得來不及翻手袋拿鑰匙,把門鈴按得叮咚響叫著:“大媽快開門啊!”連劉太太跟她打招呼也來不及搭理。郭媽從屋里跑出來,看見江書恂抱著囡囡,驚喜地跑過來開門。她想跟江書恂說話,江書恂仰著頭對著樓上書房的窗戶喊趙正楊,喊了兩聲沒有應答,她抱著女兒氣喘吁吁地跑進屋,崴了腳也顧不上,大喊道:“正楊!趙正楊,我有話跟你講!”就這么一路嚷嚷著跑向書房。
書房里靜悄悄的,只有晚春時節的風吹得窗紗噗噗響,屋里有流動的生機,撲在書桌上的宣紙幽幽的墨香散開。
江書恂砰地關上房門,心想難道要去學校或者雜志社找他?反正她等不及了。
郭媽這才攔住了她:“你要干什么去?”江書恂興沖沖地:“趙正楊去哪兒了?我得找他去!”郭媽笑出了聲:“好孩子,你快坐下來聽大媽說。”江書恂急得直跺腳:“大媽,你有話稍后再說,我現在急著呢!”
“你找他,他找你的,這么熱的天躲貓貓么?”
江書恂走到門口才反應了過來,她轉過頭去看郭媽,
郭媽看她抱著囡囡要出去,急忙攔住她:“書恂,你要干什么?”江書恂興沖沖地問:“趙正楊去哪里了?我要去找他。”郭媽忍不住笑出聲:“好孩子,你坐下來聽大媽說。”江書恂急忙說:“大媽,你有話咱們稍后說,我先去找趙正楊說事。”
“你找他,他找你,你就坐下來等他吧!”
江書恂突然明白郭媽的意思,驚喜地回過頭,兩只眼睛亮亮的:“您說什么……”郭媽絮絮叨叨地說,你們前腳出門,后腳咱們這位悶先生就下樓打電話給老太太,說他想通了,要把囡囡留下,他開心,你也開心,以后的事情以后再說,至少眼前不能后悔。郭媽再說些什么,江書恂就不大聽得清了,她就聽見一顆心撲通撲通直跳——我倆都開心。
郭媽接過囡囡去洗澡,讓江書恂也收拾收拾,江書恂一路跑過來又崴了腳,這時候才覺得累又痛,緩緩地坐在樓梯上等丈夫回家。
他會不會追到松江去了啊?江書恂怕他今晚回不來,這份開心少了誰也不成,急忙去打電話,可轉念一想,沈文韜夫婦還沒回去,電話打不通,只好作罷。
書房里依然安安靜靜的,江書恂急躁的心稍微平靜了下。春風吹得宣紙飛起來,又被鎮紙壓著,白色的紙和黑色的字分外鮮明。
江書恂微笑著又取過一方鎮紙壓住了宣紙,看著三個清瘦文雅的字越發喜愛,就想到丈夫往日里戴著眼鏡清癯的樣子。她從窗子里往下看,看到春天生機勃勃的一切,心中對生活的希望和愛戀便如春草般茂盛起來。郭媽抱著洗完澡的囡囡進了書房,江書恂正支在窗口微笑著,歡愉而寧靜,她也忘記了就在出門的時候自己還對趙正楊充滿了決絕和怨恨,那是個自私的人。
小孩子覺長,眼皮昏昏沉沉地哼哼著,偶爾還抽泣一兩聲,睡夢中似乎依然驚恐著。郭媽把孩子放在書房的床上,替她扇著風:“你們就在這兒等吧。”江書恂輕輕抱著囡囡,快活的心稍微平靜,心中又有些酸楚:自己絕不會不要她的。
郭媽看到江書恂和趙正楊幾乎是不約而同地把孩子要了回來,心里本來很開心,可江書恂這會兒安寧的神情又帶著些許的愁緒,很像她的玉芬小姐,也就是江書恂的母親。
“你媽媽要是活著……”
郭媽有些忍不住眼淚了,江書恂反而淡淡的,她覺得今天是多虧了母親的提點才沒有讓她和趙正楊都不快活,讓囡囡沒有流離失所。江書恂想問問大媽,是不是母親曾帶著自己坐過馬車,可想想就沒有問,將近三十年前的事情誰還記得——就當成真的吧!江書恂瞇著眼淚,她也累了,又想到母親慈愛、蒼白、瘦弱的面龐,那是個文雅清秀的大家閨秀。
“快別說啦!大媽今天午飯準備好了嗎?”江書恂輕聲而愉快地打斷郭媽,囡囡已經熟睡了,她推著大媽一起下樓做飯:“您那位悶先生姑爺只怕一不小心追到松江,咱們可不等啦!” 郭媽本來還有點愁思悲憫的,聽到自己給趙正楊取的外號噗嗤樂了,江書恂抱著郭媽和小時候一模一樣,只是人高大了很多:“大媽,讓他跑到松江去吧,姑姑可好久沒給別人做飯了!”
趙正楊忽然想通了,是看到妻子抱著囡囡上車,車篷被老錢拉了起來,只看得到白色皮鞋的鞋尖,在春天的陽光里掉頭而去,這是令他最不堪忍受的場景。一旁劉太太的念叨成了推波助瀾最后一道力量: “趙教授,這是樁多難辦的事體,非要大家都不開心嗎?”他恍這才然大悟,覺得是不是自己此前太刻奇,害得大家都不開心!等打完電話,他更確定自己的小題大做和無聊了。
“太太回來了嗎?”
他跑到車站沒找到沈文韜夫婦,聽說車剛開走,就急忙又跑回家,想跟妻子承認錯誤,然后立馬去松江把囡囡接回家。可跑回家,卻看到妻子在廚房忙碌著,還有著他最喜愛的安靜的笑容,水聲嘩啦啦的分外清亮,趙正楊也寧靜了下來。他們居然也有心有靈犀的時候,囡囡沒走。
“我看到你寫的字了。”趙正楊滿不好意思地卷起書桌上的宣紙,江書恂撥開他的手:“趙靜雪,多好聽的名字啊,和咱們的囡囡一樣的漂亮。” 趙正楊是個內斂的人,熱切的詩歌般的言語的沖動他不會有,打了電話他茫然失措地不知道該怎么辦,忽然想到要先把孩子的名字取了才去找她們母女。做人須謹慎,只有文字才可以放蕩。
囡囡恰好此時醒了,江書恂抱過女兒給丈夫:“先生,多謝你留下囡囡,咱們家……”她眼里亮晶晶,這時候淚水才留下來。趙正楊既熱愛這寧馨的氛圍,又為妻子悲傷的美所感化,自責道:“太太,實在對不住,我腦子一發渾就……”他忽然也很悲慟,覺得自己愚蠢又自私,把難題一股腦堆給妻子,很不應該。江書恂知道丈夫就是這個算盤珠子不撥不動的性格,自私是有的,但也說不上是敗壞,他知錯能改,自己更不該咄咄逼人,現如今他們一家三口在一起不就是件最完滿的事么,何必盤根究底的。她微笑著拉拉丈夫的手:“咳,你做的什么檢討呢……”
樓下郭媽故意大嗓門地叫著:“一點多鐘了,你們是不吃飯,老大媽和小孩可不要成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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