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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章（2）

作者：丁也林    

王樊剛從美國畢業回來，資歷不夠，安排進門診做負責人也無可厚非。江書恂有心把秦憶梅調回圣約翰，省得睹物思人，秦憶梅卻不肯，一是期盼著一場夢后方滔就回來了，二是怕聽到新的安慰，心里更難受了。江書恂見她臉色蠟黃，顯然夜不能寐，可憐她父母不在身邊：“好妹子，你來我家住兩天，大媽給你做好吃的補補身子。”秦憶梅哭哭啼啼地謝過了，不肯欠這份人情，還是郭媽特意做了東西送來了門診給她，娘兒倆抱頭痛哭了好一陣子。

說老實話，對這位王醫生，江書恂有點不大愿親近。王樊雖是名校高材生，可行為舉止畏畏縮縮的，說話也有濃重的閩南口音，聽得叫人頭痛。做事還又過分刻板，江書恂和方滔都是溫和且好享受的人，方滔長得又是青年俊杰的模樣，人也紳士，江書恂當然十分愿意和他共事。王樊又是個工作狂，自從接手了濟慈的事務，居然把那些個茶具都收了起來，在休息室隔了塊簾子，意思是請秦憶梅住到閣樓，自己住到休息室，這樣方便工作。江書恂也不好說什么，難道人家愿意工作也不好么？甚至她覺得可以松口氣了，至少王樊這副呆板的書呆子模樣，不會像方滔那樣的心思活絡，到現在人跑路了還留給自己一副爛攤子好好地收拾了一番。

趙正楊下完課到了診所去接江書恂，他們商量好一起去探望吳霜威，正好下了課和妻子一起過去。秦憶梅這幾日也不再哭了，只是情緒依然低落，笑容少了，俏皮話也沒了。王樊起先對她要求挺嚴格的，后來就有點巴結秦憶梅的意思了。江書恂看在眼里也沒好說什么，讓秦憶梅忘了英氣的方滔接受畏縮的王樊？她可說不來這種話。

“江醫生，趙教授來了。”

秦憶梅敲著辦公室的門叫著江書恂，江書恂已經換好衣服在辦公室等著了，只不過王樊霸占了休息室，她也沒茶水喝，只好干坐著。

趙正楊看見妻子下來，急忙替她接過手袋，小聲說道：“這個王醫生怎么……”他好心跟王樊說兩句話，王樊卻只嗯嗯了兩聲就轉開了。往日都是別人纏著趙正楊說話，哪知道他今天碰了個丑丑的軟釘子，心里不大高興，就小聲向妻子嘀咕。江書恂暗地里擺擺手，意思是別在背后說人。

“江醫生，代我向嵐云小姐和盧先生問好，祝盧先生早日康復。”秦憶梅客客氣氣地把趙正楊夫婦送到門口。趙正楊穿著褐色的綢緞長褂，惋惜地看著秦憶梅，想方滔真是個混賬東西。王樊跟在秦憶梅后面，也沒說什么，趙正楊看他的眼色對秦憶梅是十分的愛慕，這世上果真是顛倒錯亂的緣分。

“秦護士真可惜。”

趙正楊用扇子扇了扇風，他們先去了圣約翰附近的一家茶館用了午飯。茶館里有人唱著評彈，是《珍珠塔》里的一段。

你是見怪姑娘曾冷待，

臨幸立誓在紫薇廳。

不得功名你永不臨，

縱使姑娘欺騙負你。

江書恂是北方人，聽不懂這唱的到底是什么。趙正楊只以為方滔是青年的困苦病發作才離家出走，“不得功名你永不臨”，你這不是害了人家的姑娘么？他不喜歡聽戲曲，尖尖的沙沙的聲音嚷得他頭痛。

聽到丈夫說可惜，江書恂也有些無奈：方滔是她的戀人，連朝夕相處的未婚夫心里想的什么、手上做的什么都不知道，秦憶梅自己沒有責任么？

“王醫生好像……”

江書恂急忙讓丈夫別說了，王樊和方滔天上地下的區別，她怎么好說這話？再一個，那是劉太太的專業，她可做不來。趙正楊想妻子這么文雅的人說那些家長里短的話，也覺得好笑。

經過聯合診斷，吳霜威還是要先做皮膚的整形，魏主任也有更充足的時間準備手術。自那日后，吳霜威和嵐云親密了許多，不再陷在自暴自棄和自卑的敏感中了。

吳霜威想到自己以后能夠彈鋼琴了，心里也很快活。他往日拉手風琴，只能彈一些哀傷的曲調。吳霜威讓嵐云把他的口琴拿了出來，坐在病床上吹了首快樂的曲子。嵐云看著他燒傷的面孔，只有那雙眼睛還有往日的神采，音樂雖然輕松愉悅，心情卻沉重了起來，眼淚唰得流了下來。

吳霜威原先見嵐云還很高興，怎么笑著笑著就哭了呢？他放下口琴，挪過身子到嵐云身邊，輕聲說：“你哭什么呢？”嵐云含著眼淚微笑說：“很感人。”她想到那天在草坪上吳霜威拉的曲子，顯然是哀嘆他和江書恂的，心里有點酸酸的，委屈道：“你好不好把那天的曲子也吹一遍？”

“哪個曲子？”

嵐云說的莫名其妙，吳霜威一時不大明白。

嵐云別扭了半天，才說：“就是那首《草原》。”

吳霜威垂著頭沒說話，嵐云撒嬌的勁兒沒了：“對不住了，你不想提到就算了。”心里委屈，就要去露臺收拾衣服，吳霜威急忙拽住她：“我只是想一想怎么用口琴吹這首曲子，你等我想一想。”

他最初遇到嵐云的時候，只是像喜歡個孩子或者小貓小狗似的喜歡她，后來嵐云的愛意流露了出來，他就有意疏遠。吳霜威知道嵐云不合他媽媽的心意，他已經害得江書恂那么痛苦了，干嗎要拖累嵐云？何況心中還存著小小的僥幸，如果過十年再回中國，江書恂依然單身或是離異了，那時候那位未婚妻也該另配別人了吧，他媽媽應該不會反對了吧，他倆還能再在一起。哪知道他離開嵐云爸爸的公司，這小姑娘鍥而不舍地追了過來，再后來他燒成了現在這副模樣，怎么忍心拖累人家？

江書恂說得對，就好好在一起吧！

不過曲子吹得不是特別的順暢，吳霜威懊惱地放下口琴：“我唱給你聽吧！”他的嗓子被火災的濃煙嗆壞了，說話也很嘶啞，更不用說唱歌了。但吳霜威害怕嵐云不高興，便迫不及待地要唱。他唱的是俄語，嵐云聽不大明白，只覺得曲調本身就很蒼涼了，再加上他毀壞的嗓子，更加令人感傷。她伏在吳霜威肩上，輕聲說：“你唱得很好聽，我心里很受用。”

趙正楊夫婦站在門口，一直沒有進去打擾他們。江書恂知道吳霜威以前的歌聲不是這樣沙啞，清亮而渾厚，可他總算肯為嵐云唱歌了，總算不用自尋苦惱了。她心中由此寧靜，笑容因此柔和，趙正楊看到妻子顯露出這樣安寧的美麗笑容，愛戀的心也瘋狂生長著。

嵐云看到門口站著人，不好意思地擦擦臉，跑到了露臺。倒是吳霜威再不對趙正楊板著一張燒傷的丑陋的臉，只要他對書恂好，別再因林文漪這樣的事讓書恂流淚，吳霜威就沒什么意見了。

趙正楊戴了束鮮花，吳霜威多謝他的好意，兩人說了閑話。江書恂幫嵐云把花插好，她看嵐云臉兒紅紅的，神情幸福而羞澀，心中既高興，又難說不是落寞。她想年輕的時候以為兩個人永遠不會分開，哪怕是半年前都覺得彼此在對方心里的位置很重要，原來再重要也會慢慢讓位給生活。不過轉念一想，過濾掉那些具體的事情和悲痛的記憶，留下年少時的溫馨，倒也蠻好的。

“哎對了江醫生，我昨天聽護士說門診出事了？方醫生和秦護士分手，還辭職了？”嵐云對方滔和秦憶梅只有幾面之交，但知道他們是未婚夫婦，好奇道：“他怎么不聲不響地拋下未婚妻，自己走了呢？”

趙正楊和吳霜威都如芒刺在背，這種事情他們也做過。江書恂倒沒想這么多，只是覺得秦憶梅已經夠凄苦了，不要再編排別人了，而且方滔走得急卻很信任自己，便說：“青年人有的時候太急躁了，我想過段時間等他想通了就好了。”她轉過頭看到丈夫急躁的樣子，這才想起這位教授也有過不聲不響走掉的歷史，可江書恂從來就不曾計較過，就有點打趣：“趙教授，您是搞文學的，不妨說說這樣苦悶的青年的心理呀！這可是近年來青年人的通病。”

趙正楊當面被江書恂打趣，羞得很：“我的江醫生，我又不是心理學家，怎么分析呢！”江書恂沒有注意吳霜威眼中的尷尬，只覺得趙正楊尷尬的樣子很好玩：“娜拉出走以后怎么辦都有人分析了，青年男人出走怎么辦可沒人寫文章。先生，這可是個好素材。”

趙正楊被妻子擠兌得有點冒汗，連連討饒：“太太您的學問也很好，我回去給你寫篇文章回答。”江書恂笑著推著他：“少說那沒用的吧……”吳霜威便靜靜地看著他們夫妻講玩笑話，嵐云把窗簾拉開，樓下的孩子放風箏的吵鬧聲也隱隱地傳了過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