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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章（1）

作者：丁也林    

方滔說自己的行蹤暴露了，原先他把濟慈作為接頭地點，現在形勢緊迫，他要去江北一段時間，無法確定什么時候回上海，請江書恂原諒。他還拜托了江書恂兩件事，第一件還好說，安撫秦憶梅的感情，請她不要再掛念自己了。第二件事簡直讓江書恂毛骨悚然，方滔說儲藏間里還藏著一些槍支彈藥，明晚十二點會有一位老朋友來取，請江書恂代為關照。江書恂的心怦怦直跳，她不愿惹麻煩，麻煩卻自己找上門來了！

Eric見江書恂久久不出來，敲門問道：“書恂，有什么不對么？”江書恂趕緊收好信件，開門道：“不是什么重要的事情，憶梅的情緒還好嗎？” Eric作為一個父親，自己的女兒婚姻幸福，就看不得別的女孩子被辜負，很是生氣：“他說走就走，怎么就不關照憶梅的想法？”江書恂低聲勸道：“可能只是暫時的。咱們還是勸勸憶梅，順便想想，濟慈怎么辦吧？”

秦憶梅已經不哭了，紅腫著眼圈問江書恂：“江醫生，我該怎么辦？”江書恂嘆息道：“好憶梅，沒關系，或許……他只是心情不好出去走走，過幾天就回來了。這樣吧，你先回去休息兩天，心情好了再來診所，說不定他也回來了。”秦憶梅乖乖地點點頭，其實她和江書恂心知肚明，方滔恐怕暫時是不會回來了。

Eric見秦憶梅走了，狐疑道：“書恂，方滔還和你說了什么？你沒有瞞我們么？”江書恂心里很是煩躁，除了沒有向趙正楊完全坦白吳霜威的事，別的事都是別人求她瞞著的，結果就像嵐云說的，里外不是人，誰都得罪了。但她又不能表現出來，只好若無其事道：“青年人苦悶的通病，覺得自己做不了大事，不甘心在診所呆一輩子，就走了。”Eric無法判斷這話真假，無奈道：“別的倒沒什么，只是暫時一段時間，你都沒法安心做趙太太了。”江書恂苦笑道：“都這個時候了，你就別拿我開心了。”

秦憶梅回去，診所幾日都沒法開張，江書恂便稍微打掃了一下，方滔走得倉促，卻也干凈，別的什么痕跡也沒有，只是經過儲存室時，江書恂的心稍微緊張了一下，生怕里面會爆炸。

“回去吧。”

Eric看江書恂上上下下地把東西都收拾好了，勤快又賢惠，心里很煩躁，不耐煩地踢了下桌子：“最近煩心的事情太多了！”

江書恂阻止道：“別拿桌子撒氣。”

Eric退后幾步，低聲說：“曉蕾要和吳正豪結婚去美國了，吳霜威又要做手術，我們既不能讓他在這時候知道我們瞞著他，還得替他找他母親。現在方滔又出走。整個一團糟！”他說著就掏出根香煙，江書恂皺著眉頭拿下他的煙：“老師什么時候喜歡上抽煙了？”她安慰道：“還不算糟糕。總有辦法的。”她心想，還沒有告訴你儲藏室里藏著東西的事情呢！

Eric看著江書恂整理桌子，突然道：“我很想回去。”江書恂的動作慢了下來，德國的形式對猶太人很是不利，Eric只能空想了。“你跟曉蕾一起去美國吧！”她勸道：“待在中國也不是長久之計。”Eric搖搖頭不說話，打開門走了。

江書恂無聊地敲了敲桌子，沒有人回應她。她知道Eric對自己很好，但她從不是沒有道德約束的人，Eric也不是。但她不希望自己被這種強加的情感綁架，盡管她現在就被吳霜威帶著跑了。

江書恂只說方滔出走了，趙正楊問道：“那秦護士怎么辦？”江書恂含糊道：“能怎么辦？”郭媽聽了直跺腳，罵方滔這個殺千刀的真害人，一聲不吭地說退婚就退婚，人家姑娘怎么辦！江書恂推推郭媽，讓她別說了：您家這位好姑爺當年可不也玩過這出！果然趙正楊怒氣湮滅，低頭悶聲吃飯，郭媽撇撇嘴，意思是這話確實也是說給“好姑爺”聽的。

“這兩天診所沒有人，所以我要多操心一點那邊。”

趙正楊不大高興：“又不是你把方滔弄丟的，Eric不把人員分配好，怎么好要你操勞？”

江書恂見他有小孩子脾氣，溫言勸道：“就這兩天，咱們也得允許Eric那邊緩一緩啊。”她見丈夫無理取鬧的樣子很可愛，忍不住摸摸他的頭發：“怎么像個孩子呢？”趙正楊看見妻子笑得溫柔而愉悅，心頭的不快也煙消云散。但他沉思一會兒忽然又道：“莫非……方滔有什么特別行動？”江書恂心中一驚，沒想到丈夫的感覺這么敏感，但面上還裝作若無其事的：“我想倒不至于，上次以后他就老實了很多，但人也消沉了很多。我想大概是打擊太大，可能出去休息調整下心態了。”她沒敢說方滔那堅定的眼神和“犧牲”的言論。

趙正楊想到那次方滔狼狽的樣子，覺得江書恂說的有道理，便不再追問，只囑咐道：“你早一點回來。”江書恂想，今晚還要給方滔收拾爛攤子，但她不想讓趙正楊擔心，便答應了。

Eric不肯要江書恂的錢，直到江書發脾氣說：“吳家總會還給我的！再說你和霜威什么交情，憑什么要你給錢！”Eric只好收下了。

“最近診所這么忙么？”

江書恂急著要走，Eric很抱歉是自己推薦方滔去的診所，現在搞成了這幅爛攤子。江書恂苦笑想方滔走了倒也罷了，還給自己安排了不得不做的任務。可又不好明說，只說：“我多去看看吧，總在家里也閑得慌。”

晚飯的點趙正楊來了好幾個電話催妻子回來，江書恂推脫說來了幾個幼兒的急診，上吐下瀉地打了點滴，等拔針了就回去。

“不行，這都八點半了才上水，拔針了得幾點了！太晚不安全，我得去診所陪您。”

江書恂一個頭兩個大，想丈夫來了才是真麻煩，她再三推脫，讓趙正楊生了疑心：“不會又是……”他又想起了方滔的事情，江書恂假裝生氣道：“您自己說過，現代化的夫妻最重要的是相互信任，我答應過您和方滔沒有來往，您要是不相信就來吧！”趙正楊吃了妻子的癟，訕訕道歉說自己只是擔心她的安全。

“我會盡早回來的。”

診所里的鐘響了一次又一次，大街上的聲音也漸漸停息了。太晚了。江書恂半躺在沙發上，眼皮子也漸漸地沉重了起來。

門砰砰地響了，有人叫著：“方醫生在嗎？”

江書恂猛然驚醒，想到方滔提醒她的話：“方醫生回老家探親戚了，您是哪位？”

門口的男子答道：“我是小滔的表哥啊。他回老家，我怎么不知道呢？”

江書恂打開門，門口站著一老一少兩名男子，年長的那位此前已經碰過幾次面了。江書恂的面色很不好看，她覺得就是這個男人把方滔帶得心野了。那個男人看江書恂并不很歡迎自己的樣子，也覺得很尷尬：“我姓徐，叫徐良。江醫生，請抓緊吧。”江書恂盯了徐良一眼，又看了眼旁邊的小伙子：“你們抓緊。”

可徐良前腳上樓，后腳就又響起了敲門聲：“警察，開開門！”

江書恂一驚：“你們被發現了嗎？”

徐良急忙問身邊的年輕男子：“小斌，有人跟著咱們么？”

徐斌剛滿二十，早就被緊張的氣氛嚇著了，帶著哭腔說：“叔叔，我，我不知道啊。”門口的人見沒人應答，已經在撞門了。徐良顧不上責備侄子，急忙問江書恂：“江醫生，你這兒還有別的通道么？”可唯一能去夾弄的窗戶早就被焊死了。

“你們能從老虎窗爬出去么？”江書恂說這邊的路燈已經壞了，到時候她拖住警察的注意力，徐良叔侄趁著夜色深沉從老虎窗逃走。這個方法雖然冒險，可再也沒有更好的了，診所就這么大，藏不住人的。

撞門聲越大，江書恂喊道：“對不起，晚上診所不開門。”撞門的聲音這才停止了，有人答道：“我們是警察局的，剛剛追捕犯人，請開門讓我們看看。”江書恂叫道：“先生，診所沒有別的人進來。”門口的人堅持道：“醫生，請讓我們進去看一看。”江書恂見趕不走這些人，急忙把徐良帶到方滔的辦公室，拉開樓梯道：“你們爬上去藏好。”去閣樓需要從掛著的梯子爬上去，徐斌已經嚇得站不穩了，還是江書恂和徐良把他拖到辦公室的。

江書恂敷衍著門口的警察，低聲跟徐良說：“你們趕緊從老虎窗出去！”徐良已經把槍和彈藥都綁在了自己身上，對江書恂點頭道：“謝謝你，江醫生。”江書恂看他們爬上閣樓，才把梯子收了回去。

門一開，警察們就都沖了進來。打頭的人埋怨道：“怎么才開門？”江書恂不大高興：“先生，我不能專門半夜等您帶人來搜查診所啊！”打頭的警察不高興地看了眼江書恂，心想這女醫生真不客氣。

一樓當然搜不出個所以然，眼看警察要樓，江書恂心中已是十分緊張，不知道徐良叔侄脫身了沒有，可表面上還裝作鎮定的樣子：“二樓的手術室請您客氣些，儀器很昂貴。”可她越這么說，警察手越重，就差爬上手術臺把無影燈給拆了。

“請讓開，我們要去搜查閣樓。”

江書恂氣得臉色發白，這群警察沒本事抓匪徒，就在這兒抓中國人、砸爛自己的診所！她氣得要命，死也不讓警察上閣樓：“你們是土匪還是警察！”帶頭的警察隊長推開她沖了上去，江書恂又氣又怕，心中祈禱徐良叔侄已經安全離開了。

“這是什么！”

江書恂以為警察搜出了什么，嚇得腿一軟，然后看清了是方滔的剃須刀，怒道：“一把普通的剃須刀，怎么了？”警察隊長冷笑道：“這位女醫生，這是男人的用品吧？”江書恂不知所謂，點頭稱是，警察隊長變了臉色喝道：“大半夜的，男醫生不值班，讓女人來值班！那個男醫生呢！”先前江書恂開門慢了些，后來又對他態度不恭敬，這個小隊長才故意砸了手術室又拿著剃須刀挑釁，非要從這個女醫生身上詐出點油水。

“哼，做醫生的值夜班可不分男女。那位醫生回老家走親戚了。”

“那位醫生的姓名，老家是哪里的，現在在上海家里還有什么親人？”

江書恂略有些遲疑，不知道所說的暴露身份，是不是連自己的職業姓名也暴露了：“這和今晚您搜查犯人沒有關系。”

警察隊長冷笑道：“做警察的，必須對百姓盡責。”他見江書恂不肯說，威脅道：“還是那位醫生就是我們搜查的人？”

他不提對百姓盡責還好，江書恂怒道：“為百姓負責是么？我倒要請教吳秘書長，是不是砸了我的手術室摔爛我的藥物，這就是為百姓負責！”這時候有小警察偷偷告訴小隊長，這位女醫生和吳秘書長關系親近，嚇得這個小隊長急忙攔住她的電話：“江醫生，我們都是為了百姓負責，您何必生氣呢！” 江書恂嘲諷道：“我人微言輕，說什么您也不信，只有吳秘書長才能洗刷我的清白了吧！請他做個證明，我政治清白，不左不右，是個愛國守法的好公民。”她一字一句夾槍帶炮，小隊長只好投降認錯：“改日我親自登門道歉，診所的賠賬我一并付了。”江書恂這才作罷。

警察走了很久，江書恂都沒站得起身。她故意大吵大鬧，還是為了拖延時間讓徐良叔侄有充裕的時間逃脫，也吸引警察們的注意，屋外的警察也都進了屋勸架，沒人注意屋頂了。當時江書恂熱血上頭，這會兒回過神來，想萬一這蠢辦法沒奏效，徐良叔侄被捕，自己也脫不了干系，到時候再給丈夫個把柄，自己就真不用出來工作了，診所也就保不住了。思及種種后果，害怕才襲上心來，江書恂猛地喝了一大杯水才緩過神來。

“誰！”

徐良叔侄從樓梯上下來，嚇了江書恂一跳：“你們還沒走？”

徐良說從屋頂逃生難度太大，黑燈瞎火的恐怕容易摔傷，那個警察隊長只顧著拿剃須刀敲江書恂的竹杠，沒注意到老虎窗的插銷其實是開著的，只是徐良趴在屋頂用手頂著窗戶框才沒被風刮開。也多虧江書恂故意大吵大鬧，叫小隊長不安心，沒探出頭看個究竟，那就糟糕了。

“我原本想故意拖點時間，讓你們走遠些，沒考慮到屋頂逃生的難度太大了。唉，萬一警察們被我惹惱了，包圍了診所……真對不住，是我失策了。”

徐良感激地微笑道：“情況很危急，沒想到您這么冷靜機智。”這是實話，徐良最怕的是女醫生一被恐嚇就什么都招了，沒想到她還有拖延時間的方法。

江書恂見徐良的夸贊很是由衷，也不免有些自得：“我倒也不至于怕這些草包的。”這本來是極驚險的事情，幽幽的燈光都透著緊張的氛圍，江書恂忽然想到那次抓捕犯人自己也沒害怕，這次同樣也不怕。又受了徐良的肯定，說她智勇雙全，江書恂忽然忍不住一笑，有如晚間玉蘭盛開，看得徐良叔侄心中一動，差點把置身險境這事忘了。

“我們就告辭了。”

徐良叔侄怕警察再殺個回馬槍，江書恂送他們到門口，忽然又住他：“方滔真的就走了嗎？”徐良跑出一段距離，看到這玉蘭一樣嫻靜的美人兒站在橘色的燈光中，如玉般光潔，他點點頭，玉蘭顯出悲哀的神情：“以后不要再來了，我想我的診所好好的。”徐良也答應了。

“江醫生，您也知道我們和徐良做的事都是正義的，否則您也不會幫我們。”

江書恂知道其實只是她和方滔、徐良們的生活目標太不一樣了，但她只擺擺手讓他們快走。她想，正義不正義不管我的事，只求我的診所永遠開著。只是她沒想到，她遲早會離開診所，或者在這之前，濟慈就可能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