枯萎的老槐樹,在冬天到來之前,就幾乎落盡了它所有的葉子,漆黑的烏鴉裝點著它老邁的殘軀,高大的圍墻邊角肅殺得不足以生出一棵草……任一個空間、任一個位面、任一個大陸都不會缺乏的所在:天牢。
死氣沉沉的天牢。進了此間的人,便是天下大赦也多數沒有福分出去的;只要踏入這個門,不論曾統兵百萬,還是位極人臣,也不論曾開山立派、天下聞名……只要進了這里,連呼吸的空氣也滲著鐐銬的味道。
天下第一刀,其實在東陵江湖上的排名還擠不進一百名內,但他卻是名副其實的天下第一刀,因為他就是這甲號房的總管。他生于此,長于此,又守于此,也將老死于此。在這四面的圍墻和天棚、地面,都刻畫著禁魔陣,每間牢房的墻壁和天花板、地板上又刻畫著小型的禁魔陣——不可能用上任何道術的天牢甲號房里,單憑刀上的功夫,他便是天下第一刀,名副其實的第一刀。
他抱著刀,帶著手腳戴著重鐐的年輕人到上司面前,抱拳復命:“秉恩相,人犯古虎餐帶到。”
在一群剽悍侍衛環擁下的老人,長嘆一聲轉過身,撫著花白的長須,掀起蟒袍后擺坐了下來,揮手讓左右把那犯人身上的鐐銬去了,示意年輕人在椅子坐下,才搖頭道:“你師父是何等英雄人物?便是你自己當年,年僅八歲,千里示警,也是評書里的少年豪俠,如何落得這般模樣……”
古虎餐非但沒有和平素晉見上司的官員一樣,只在凳上沾著小半個屁股,反而不時在椅上蹭來蹭去,如同猴子一般,半刻不得安寧。老人說的話,似乎和他全無半點干系,直到老人說得乏了,停了下來,古虎餐才從身上摸出一只蚤子,用指甲掐破了,突然“嘿嘿”一笑道:“有沒有雞腿?弄兩個雞腿來吃,吃飽再說。”
老人的臉色一冷,本已半垂的眼簾猛地一抬,卻見和善的笑意又洋溢在眼里,點頭道:“善。真性情,果是豪俠本色,可以托之以大事。”說著便打發邊上侍候著的大理寺少卿出去,不一刻,一盆炸雞腿、囟雞腿、紅燒雞腿便端了進來,古虎餐見了,眉開眼笑,當場便取了一只撕食起來。
“同中書門下平章軍國事陸飛陸相爺。”古虎餐咬著雞腿,邊嚼著邊含糊不清地說,“每天等著見你的人,怕不往你家門房塞個幾百兩銀子都排不上號,您老屈尊來這天牢看我,想必要來找我辦的不是啥好事。看在你請我吃雞腿的份上,您啊,不如免開尊口,我也不給你難堪,自己回牢房里呆著便是,可好?”
老人不以為意地輕笑著道:“在老夫面前,不討好諂媚,也不驚恐失措,仍能想起雞腿,你仍有不羈的豪俠壯懷。你,不應該在這畫著禁魔陣的斗室里終老。”陸相爺說罷,只是撫著長須,望著抱著一盆雞腿如懷抱最后一絲生命的古虎餐。
古虎餐把啃完的骨頭扔了,又拈起一只雞腿,啃了兩口,聽老人如此說,撲哧一下笑了起來:“您老沒糊涂吧?您沒忘記我怎么進來的?得了,能穿得上蟒袍的家伙,哪個不是人精?你會糊涂才有鬼!我啊,還是不和你說話好些,不然必定上套。”
陸相爺身后那二品武將裝束的虬須大漢怒然道:“恩相何必與這廝費口舌,這長天谷那空間裂痕,便是十年前他師父領悟魔法之時弄出來的,自那時起,就時有異界生靈出沒,現時那裂痕突然擴張,從異界跑來這數萬大軍,便是他們師徒造的孽!他要不去,便把這賊廝押菜市口殺千刀就是了!”
陸相爺揚手止了那唾液紛飛的武官,只是笑道:“古虎餐心思縝密,不錯,盛名之下無虛士。確然,十年前,你把惠帝的二十七子、今上的胞弟、荊國公打斷了一條腿,若不是此時東陵已是存亡旦夕之間,今上也不會允了老夫之請,赦免你的罪過,授昭武校尉,教你軍前效命……”
“你別忽悠了。接下來該為國為民了?得了吧,你找我師兄去,他好這口;你再說上幾句千古留名之類的,他絕對就被你套上了。”
老人似乎沒有聽到古虎餐的話,只是半垂著眼簾,似乎老年人說多了話,累了打盹似的。這時陸相爺身邊那武官沖手下一努嘴,便有人從門外帶了個半大小孩進來,那小孩不過十來歲,不知從哪里弄了一身盔甲,穿在身上倒也頗有些英氣,只是舉手投足,仍不脫書卷味。
“阿福哥。”
古虎餐聽著有人喚自己的小名,不自覺抬起頭來,一見這小孩,苦笑道:“小師弟,你不好好讀書去考取功名,弄這一身做什么?”
“百無一用是書生!阿福哥,若是東陵都淪陷,便是讀得滿腹經綸又有什么用?我決心投筆從戎軍前效力。這異界的狄夷軍隊已連陷三十七座城池,大師兄和荊十七叔已在七日前奔赴前線了,小弟不才,明日也將跟隨大軍,援助孤煙城!”孩子一臉的意氣風發,映著那拭得發亮的盔甲,熱血沸騰得可以淬斷刀槍。
古虎餐長嘆了一聲。戰爭,不是評書,不是小說。書上的戰爭總那么的壯烈、熱血、動人,但只有經歷過戰爭的人才明白。平時里的親人,尸骨里撿出不到三兩的箭頭便是生命的句號;那壯實剽悍的高手,那叱咤江湖的宗師,大戰之后,也許就只是一片殘缺的血肉,粘在同樣殘破的城墻上,或是在臭水溝里與泔水同腐敗,而四散的骨頭也許被野狗叼在嘴間?也許,連骨頭渣子都沒有余下……
老人那垂下的眼簾,恰到好處地在這時候撐起,似乎他真的不知道古虎餐的小師弟是怎么進來的,老人怒視了那虬須滿面的武官一眼,便有左右侍衛把那古虎餐的師弟勸了出去,老人干咳了幾聲,仿佛真的感覺讓那小孩穿上盔甲奔赴前線使他有莫大的內疚。古虎餐連一絲嘲諷的笑意都欠奉了——若是沒有這位相爺的批準,一個手無縛雞之力的小孩就能進的地方,還叫天牢么?
“你老人家想必知道,我八歲那年,便把原本屬于我的活命的機會,讓給了我這位小師弟和我師娘,那時,他還在我師娘的肚子里。為師門死過一回,我覺得足夠了,不虧欠什么了,如果你覺得讓這小孩上前線去,真的能改變什么,那么,如你所愿,嘿嘿。”古虎餐低著頭,繼續和手里的雞腿搏斗。
那個虬須武官戟指著古虎餐吼道:“管他能不能改變什么?反正我麾下的兒郎們在流血,在奮戰,你們一個也跑不了!這是你們師徒弄出來的事,要死也是你們先死……”不過老人的手抬了起來,他便悻悻地低下了頭,不甘心地喃喃著些什么。
盡管古虎餐調侃的笑意,正透著對這武官演技的不屑,但經歷了宦海沉浮幾十年的老人,卻坦然得連臉上的法令紋也不曾動彈。他揚手,身邊的侍衛馬上取出一封插著三支白色羽毛的信,老人點了點頭,那封信,便被遞到剛剛扔掉雞骨頭的古虎餐手里。
這是東陵八百里加急的軍報。信中只有寥寥幾行字:“……職于七月初五率前營跳蕩隊匿于長天谷外,見荊十七出一刀,辟敵千余,高正則突至裂紋處三百步;敵陣有白光如云,所過處倒斃者竟重起結陣;荊十七全身溢血,再出一刀,殺敵五千,高正則突進百二步,然白光又起……荊十七出第三刀,殺萬余人,刀出暴體而亡,骸骨無存,高正則以五色云英補平裂紋,已無后援,陷身敵陣,遂步荊十七殉難……”
當古虎餐抬起頭時,老人身邊的侍衛已不知何時離去了,碩大的房間里,除了甲號房總管天下第一刀以外,便只有古虎餐和老人了。老人站了起來,看了古虎餐一眼,卻不再言語,只背著手,向門外走去。
“我去。”古虎餐扔開了那盆雞腿,那盆本來仿佛他生命一樣的雞腿。他站了起來,這時候天下第一刀猛地攔在古虎餐和老人中間,轉過身的陸相爺,倒是對天下第一刀的忠心護主點了點頭,但古虎餐卻見到天下第一刀的眼角,有晶瑩的東西在閃爍,那向來強項的天下第一刀,眼中隱隱是乞求的神色。
古虎餐長嘆一聲,終于開口道:“陸相,在下只有一個請求,這廝在這牢里對我多番打罵,敢請相爺,調撥到我手下使喚!以去在下這十年里,心頭不平之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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