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午兩點二十五分,江城市中心醫院門診大廳里人滿為患,掛號處排著長長的的隊伍。有的人臉色蠟黃,有的人面目蒼白,他們渾身上下透露著急躁。在病人家屬和醫護人員組成的人群當中,還有一些西裝革履的年輕人。他們背著雙肩包,面色紅潤,不是來看醫生的患者病人,也不是來看病人的家屬親朋,而是近年來經常出現社會新聞上的醫藥代表。
目前這個群體有三百萬人。
安太平就是這三百萬中的一個。他也穿著襯衫踩著皮鞋,只不過襯衫從沒燙過充滿褶皺,皮鞋也好久沒擦過油,背包里裝著公司派發的平板電腦,公司要求他用平板電腦給客戶講解產品知識的PPT,可是他總找不著機會。
他剛剛走進門診大廳,又看到大廳上豎著的廣告牌,牌子上寫著一行大字:禁止醫藥代表入內。大廳里有塊巨大的電子顯示屏,上面顯示著今天各科室門診的信息,間或出現一行大字:嚴禁醫藥代表在院內流串。
“錯別字,明明是流竄!”他小聲自言自語。
他已經在這個行當干了一年。剛入行的時候看到類似的字眼倍感羞辱,現在已經習慣了。他穿過門診大廳奔往內科大樓,排隊等候電梯。中心醫院是江城市乃至江東省最好的醫院,電梯里的人和病床上的人一樣,永遠都是滿的。
等電梯時,他低頭看手機。
“下午能早點下班不?晚上一起去逛街。”女朋友謝花溪發來一條微信。
“逛街”兩個字讓他眼角跳了一下。逛街意味著花錢……
他就讀于江東省中醫藥大學醫事法學專業,除了臨床醫學專業的學生,大多數專業出來的男生畢業后都在當醫藥代表跑業務,所以他們學校也被稱為醫藥代表培訓基地。畢業那年,他對未來一片迷茫,隨波逐流,跟著同學們出來干銷售,而謝花溪考了本校的研究生。本來是想考更好的學校的,但是實力不濟,只好退而求其次。
“可以,但是六點左右要來中心醫院一趟,領導要求我們用釘釘發定位打卡。”他猶豫了一下,單手敲鍵盤回復,另外一只手摸著背包的帶子。之前有同事的平板被流竄于醫院的小偷給摸走了,他不得不警惕。
銷售行業許多人都在采用釘釘這款軟件匯報工作。安太平每天早上、中午、晚上都要發送三次地理位置,晚上回家后要匯報今天的工作內容,何時何地拜訪了哪些客戶……
“好。我早點從實驗室出來。有沒有禮物啊?哈哈哈!”謝花溪發了段語音。
“禮物”兩個字沖擊著他的鼓膜。
今天其實是謝花溪的生日,但是安太平囊中羞澀。他的業績一直不是很好,而且墊了許多資金到市場活動中,公司報銷流程很慢,工資月底才發,現在他渾身上下只有三百塊,可能剛剛夠吃一頓稍微好一點的飯。
他小心翼翼揣測著謝花溪的心情,回復到:“還沒發工資。過幾天給你補上,好不好啊?”末了,還貼了一個齜牙大笑的表情。
謝花溪沒再回消息。
他的心沉了下去,電梯卻來了。
里面鉆出一大堆人。電梯里專門配了個物業,物業大聲喊:“先出后進,別急,去幾樓?”
他擠進去,感覺電梯被外賣的味道浸泡了多好久,不由得皺了皺眉,低聲說:“13樓,謝謝。”他出沒于此醫院,物業保安都認識他了。
有的人用江城方言大聲說:“2樓。”
13樓是血液科,也是白血病病區。他們公司主打血液科的相關產品。巧的是,血液科的一個姓王的副主任正是安太平學校的副教授,每年都給本科生上《藥事管理學》這門課。安太平上學時所有課程都是臨時抱佛腳,考試前突擊復習,唯一感興趣的課程就是《藥事管理學》,因為他老爸生前開了家藥店。
王老師對他印象頗深。以前兩人的身份是老師與學生,現在是客戶和業務員,對比起來聯想有點尷尬。
他每次來到血液科都能和王老師聊得很愉快,但就是抹不開臉來請王老師多用他們公司的產品,因此總挨領導批評。他的產品是一款促進血小板生成的藥物,同類的競爭產品只有一種。競爭產品的業務員是個大波浪美女。
王老師剛來辦公室換上白大褂,看到他之后,隨口提道:“有沒有興趣做好事?”
他中午沒睡覺,困得要死,但是在這里不能打哈欠,免得對王老師無禮,因此竭盡全力控制嘴巴的肌肉,努力不張開嘴,緩了緩才問:“什么好事啊?”
“紅十字會又來找我們了,說捐獻造血干細胞的志愿者太少,很多病人總是匹配不到骨髓。他們讓我宣傳宣傳,發動學校里的學生參加志愿者活動。”王老師邊換衣服邊說。
許多白血病患者到最后唯一的治療手段就是移植造血干細胞,也就是俗稱的移植骨髓。因為造血干細胞幾乎都存在于骨髓當中。
他有所猶豫。
“你應該知道,捐獻骨髓對人體本身不會造成傷害,但是捐獻完之后,會有兩三天的不舒服,四肢乏力,等等,過幾天就好了。當然了,當志愿者捐獻骨髓也沒多少報酬,只有一些健康補貼,被捐獻的病人可能會給你一點紅包酬勞。你要是有興趣,我就幫你聯系。沒興趣的話,我也不勉強。”王老師一邊敲鍵盤寫病歷一邊說。末了補充了一句:“補貼大概有八九千塊錢吧。對了,你們公司的那個產品叫什么?效果還不錯。”
他聽到了“八九千塊錢”,頓時心頭一跳,急忙說:“有興趣有興趣!”
“不錯,熱血青年。等我寫完病例就幫你聯系。”王老師背對著他說。
辦公室里的醫生和病人家屬慢慢多了起來。
他左右看了看,識時務地默默離開。
……
走出血液科大門后,他突然想到王老師提到了他們產品,懊悔該抓緊機會請王老師以后多用他們產品的,錯過了好機會!心思完全被八九千的補貼抓走了!
“唉,看來我不是做業務的料啊。”他又一次迷茫起來。有同學業務做得好,半年就買了車,有的同學做不好,三個月就轉了行。他不知到自己還撐不撐得下去。可是不做這個,又能做什么呢?
他來到學校的實驗室接謝花溪。學校跟醫院很近,大概四站路的地鐵。醫院位于長江邊上,附近就是繁華的商業步行街。他跟謝花溪一起擠地鐵來到步行街閑逛。謝花溪似乎心事重重,逛街興致不高。可能正值盛夏,天氣炎熱,所以她心情跟著煩躁,加上他沒有禮物。
“想吃什么?”他找了個話題,心中暗想不要挑貴的地方。
“聽師兄說這附近新開了一家川菜館,酸菜魚很好吃,我們去嘗嘗唄?”她低頭看著微信,又說了一句:“也不貴。”
“好。你把定位發給我。我看你天天跟這個師兄閑聊啊?”他稍稍表露不滿。
“哪有!你想多了!”謝花溪翻了個白眼。
他不敢反駁,牽著謝花溪的手朝川菜館走去,走著走著突然想起來一件事:“我得先去中心醫院打卡,不然經理又要罵人了。”
謝花溪很泄氣,說:“好吧……我先去,然后等你。”
眾所周知,“好吧”這句話的潛臺詞是“不太好”。
他想解釋些什么,手機卻響了。
“今晚六點半周會,都不許請假遲到。”領導在電話里的聲音聽不出喜怒,但是他看到謝花溪的臉上明顯有怒氣了。
“開完會估計要八九點了,明晚吃唄?”他陪著笑。
“好吧。”謝花溪又低頭看手機。
這時她的電話也響了。接完電話后,她臉上多云轉晴,說:“師兄請我們實驗室里的人去唱歌,開車來接我。”
“都有哪些人啊?”媽蛋,又是這個師兄。他在心里把這個師兄罵了一萬遍,極其擔心這個多金的師兄勾引謝花溪。
“都是實驗室里的人。”謝花溪微微皺眉。
“是嗎?”他滿心狐疑,看到謝花溪似乎要發飆了,趕緊轉移話題:“那你去吧。”
謝花溪笑起來很好看,皺起眉來很兇惡,所以他總是如履薄冰地照顧她的心情,但有時候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緒。
五分鐘后,一輛騷氣的寶馬停在謝花溪身邊。車窗降下來,露出師兄時髦的發型。
師兄朝他說:“一起玩唄?”
“不了,你們玩,我還有事。”他看到副駕駛座上已經坐著一個女生,頓時稍微安心了一些。
“錢是掙不完的,還是要多放松啊!”后車車窗也降下來了,又露出一張精雕細琢的臉。這是謝花溪本科時的室友,現在在同一個導師手下讀研,也算是緣分。
他琢磨著這個室友這么漂亮,想必師兄的注意力都在她身上吧。
“下次在一起玩。”他擠出假笑。
謝花溪鉆進了后車廂。
汽車絕塵而去。
他在路邊買了個燒餅,啃了兩口覺得太干吃不下去,又舍不得花錢買礦泉水,于是把燒餅裝到背包里。兩塊錢的燒餅和兩千塊的平板和諧地擠在一起。而燒餅的主人擠地鐵去公司開會。
……
公司辦公室里,投影儀上放著一張表格,顯示各個業務員的業績曲線。
他低著頭,不敢看,領導講話的聲音忽遠忽近,顯得有些縹緲。正在走神的時候,他的電話響了。
領導很不滿意:“不是說了嗎,開會的時候靜音。”
他掏出手機一看,發現是王老師,討好似的說:“客戶,大客戶!”
“哦,那去接吧。”領導轉怒為喜。
他走到一邊接聽。
王老師說:“新轉來一個病人,需要骨髓移植,但是我們目前沒有匹配的。你什么時候有空,來做個檢查,說不定能匹配上,就當是幫我一個忙。愿意捐獻嗎?”
他望了領導一眼,領導正瞪大眼睛看著他。表格上的曲線也刺激了他的眼睛。他咬咬牙,說:“愿意啊。不過,那個王老師,我這個月業績差,老板又罵我了。你看能不能……”
領導豎起大拇指表示贊賞。
“沒問題。你早說撒,我還以為你的業績一直很好呢。明天就過來吧。”
“好。”
“你說巧不巧,這個病人也姓安,說不定是你的親戚。”王老師說。
“叫啥?”他隨口一問。
“安建業。”
他的臉色沉了下去。他父親有三兄弟,分別是安建國、安建邦、安建業,他老爸排行老二。老爸十年前就去世了,大伯經常接濟他家,三叔安建業卻從不見蹤影,兩家人便斷了聯系,所以三叔得了白血病他都不知道。
“怎么,真是你親戚?”
“是我三叔。只不過很多年沒來往了。”
“啊!看來關系不咋樣啊。不過也是緣分。那,你還來不來捐?”
冷門題材,多多支持……
關于長江中文網 | 客服中心 | 榜單說明 | 加入我們 | 網站地圖 | 熱書地圖
網絡文化經營許可證:鄂網文【2019】4555 271號 互聯網出版許可證:鄂字5號 增值電信業務許可證:鄂B2-20120044 鄂ICP備16020266號-5
客服電話 010-53538876 湖北省違法和不良信息舉報平臺 中國互聯網違法和不良信息舉報中心百度統計
發表評論
溫馨提示:請不要從WORD中直接復制書評,會造成格式錯誤。
評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