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必管秋風嗚咽著卷起街上浮塵,也不必理枯萎的殘花落葉難逃的悲劇,單是遠處傳來的馬蹄聲,“嘚嘚”作響踢踏在青石板官道,漸漸地逼近,如敲在心頭一般,又風馳電掣掠過,漸漸地遠去,便將路邊小酒鋪里的張大牛,整個兒的氣力抽得精空了。
小酒鋪里沒有一個客人,斜斜挑出的酒旗也被風卷得貼在旗桿上,張大牛有氣無力地抽下肩上的毛巾,想尋點事來打發日頭,誰知這時節,卻是連蒼蠅也欠奉了,似乎它們也是江湖里的物事,江湖里的蒼蠅,一發奔江湖去了,不耐煩理會這遠近知名的廢人,張大牛。
廚房里的老娘舅,用力一刀斫在案板上,把斬下的燒雞頸子扔給張大牛,自己拈起雞屁股放到嘴里用力地嚼了起來,再喝上一口葫蘆里的劣酒,無奈地對張大牛說:“上了門板,回家憩著吧。”
張大牛咬著雞頸,麻木地點頭應了,全沒一點活氣。
“娃,你便想這么當一輩子的小二么?”門板剛上了兩塊,佝僂的老人便從外踱了進來,按住張大牛的手,沙啞地問他。張大牛看到老人,眼里閃出一絲光亮,但馬上又暗淡下去,只是恭恭敬敬地沖老人行了禮,抽下肩上的毛巾,擦拭著老人平日里常坐的那張桌子上的灰塵。
張大牛知道自己是個廢人,從十二歲起,鎮上同齡的小孩大多被五大道門收去當學徒時,他就知道自己是個廢人了。當然,并不是世上所有人都能修習道術的,有一些人天生就無法畫符結煞,天生就是與飄逸的、不食人間煙火的道門無緣的。
不過他們卻因此可以被江湖門派收去,修習內功心法。
可是如同張大牛這樣的,卻便是廢人了。
他能畫符能結煞,兩歲時,別的小孩還不太會說話,他已能用手指沾著朱砂畫出天雷符結下肘后煞,可以招來頭發粗細的閃電了;只不過十二歲時,別的小孩可以發出五雷正法,至少也可以把方圓幾畝地的樹木殛得焦黑了,張大牛也只能勉勉強強半天整出幾條發絲粗細的閃電,讓土狗阿黃麻痹數息而已。
金木水火土,沒有哪個門派,會收他這種幾乎等同沒有天賦的少年去學道。而且致命的是,張大牛這樣就不能修習內功與技擊,否則內力運行時會引起道術諧震,天地間能量會在他運行內力時涌入經脈,結果就是經脈寸斷,五內出血死掉。
鎮上也不止張大牛一個廢人的,只是從小就被視為天才,被視為十五歲以后必將在修道界嶄露頭角,被視為可能給小鎮帶來光榮的苗子的……就只有一個張大牛了。從小,他就知道自己十五歲以后出師了,不濟的話將是江湖的少俠,然后是大俠;運氣好的話就該是道士,真人,甚至于踏入修真門檻。
現在他二十一歲了,已經在店小二這個極有前途的職業上,呆了九年了。九年自然可以磨滅一個江湖夢,但卻也消磨去了張大牛的活氣。廢人并不可恥,可恥的是十二歲以前一直被視為江湖奇葩的廢人。這九年里,其他的廢人們,是攻擊張大牛的人里,最瘋狂、最團結、最樂在其中的一群。
張大牛茫茫然地搖了搖頭,倒不是他對當一輩子店小二有什么不滿。九年走過,十二歲時的那些不甘心,不認輸,都已經淡了。尤其是在二十一歲,他仍是只能招來發絲粗細的閃電的事實面前。
但他總不想老被人打的,黑夜里他也想出來看星星的。但他不敢出門,那些廢人們欺凌他已經成了一個固定的娛樂節目,張大牛不太靈活的左腿,就是上個月被他們砸斷腿骨還沒好利索的結果。
“離開這個小鎮吧,這不是你的生活。”佝僂的老人幽幽地說了這句,夾起一片豬耳朵,慢慢地嚼著,他是這個小鎮唯一仍對張大牛抱以希望的人。老人年輕時,是一個修真門派的棄徒,不過整塊東陵大陸為普通人所知曉的,也只有七名真正意義上修真者,所以哪怕老人是棄徒,也有讓人尊敬的本錢,即使是對五大道門來說。
老人招了招手,讓張大牛過來,倒了一小杯酒,推到他面前:“娃,我看過你的手相,梅花香自苦寒來,二十一歲了,你應該踏上自己的人生路了。江湖就是江湖,它不是道術,不是內功,它就在你心里。去吧。”
張大牛哭了起來,不過他最后還是背著小包袱,在這個秋天里,離開了小鎮。
老娘舅從廚房里出來,扯下油膩的圍裙,一言不發地望著老人,過了許久才說:“沒有練習過內功,沒有道術,沒有家世,沒有人脈,也沒有錢,他在江湖里,怎么活下來?”
老人接連喝了三杯酒,才放下酒杯抬頭望著老娘舅,那半閉的老眼開合間,不經意仍有鋒利的光芒,他說:“那么就讓他去死。對他來說這也是一個不錯的結局。對了,你有疑問,娃剛還在時,怎么不問?”
說罷老人就佝僂著離開,如他佝僂著來。老娘舅恨恨地望著老人的背影,把一壺濁酒仰頭喝了,呸了一口,走過去把張大牛沒有上完的門板上了。
這小鎮,再也沒有為張大牛敞開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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