才想腹誹，走在前面的謝淵竟如后腦勺上長了眼睛般，突然開口道：“本官喜潔，故六扇門的停尸房和驗尸房都辟在了他處。”
云凰：“……”
這世上，還有什么是比吐槽腹誹時，卻被當事人逮個正著更尷尬的嗎？
羞赧地抬手摸摸鼻子，她欲蓋彌彰道：“哦，大人的喜好當真與眾不同。”
又覺這話存在諷刺之嫌，遂補救：“李少卿也喜潔，但為了方便辦案，李少卿還是將驗尸房設置在了審案堂第三進。
“因為李少卿常說，尸體易腐爛，結案后，自會被家屬認領或送去義莊和亂葬崗，臨時在第三進停放尸體無傷大雅。而證物卻需長期保存，因此大理寺的證物間，李少卿刻意設置在了后院，專門用來存放卷宗和證物。”
她話音剛落，謝淵便“嗤”地一聲冷笑：“那是李錚目光短淺、毫無遠見。”
回頭睨了瞠目結舌的云凰一眼，又道：“受害人和兇手的尸體在結案后，的確會被家屬認領走，或送去義莊和亂葬崗。但在沒結案前呢？
“一年有四季，誰能保證每一起血案都能迅速結案？莫說夏季，便是春秋兩季，審案堂內十天半月停放著尸體，你們想臭死誰？
“就算李錚手法獨特，能保證尸體十天半月不臭不腐，他還能保證大家不害怕嗎？
“本官以為，大理寺眾衙役中，總有幾人是膽小的。李少卿將死尸大咧咧停放在審案堂內，他是想嚇死誰？
“本官不才，卻不想我六扇門眾兄弟長年累月遭受尸臭荼毒和驚嚇。
“至于證物間……”
謝淵停頓一下，又繼續往前走，“卷宗和案件相關證據，那是多重要的東西。李錚卻將它們安放在供衙役們居住的后院，簡直不知所謂！”
云凰：“？？？”
她張了張嘴，想反駁，卻發現自己竟無話可說。
云凰被謝淵懟的啞口無言，跟在她身后的顧誠和程歡，卻雙雙有了反應。
程歡性子跳脫，平日最喜與云凰斗嘴。但有謝淵在場，他會極有眼色地三緘其口。
此時他著實忍不下去，脫口道：“阿凰姐，我覺得謝統領說的非常有道理。
“停尸房本就不該兼做驗尸房，設置在日常辦公的院落內，更是不妥。
“以前我們效命與大理寺時，我和誠哥就經常聽兄弟們抱怨，說停尸房臭氣熏天，他們散值回家，身上都帶著尸臭。
“更有兄弟因此連親事都告吹的，據女方說，是他身上鬼氣森森，不吉利。”
這話委實不中聽，倒像是刻意討好謝淵，抹黑李錚似得，云凰下意識想反駁。
尚未開口，始終沒甚存在感的顧誠先一步接嘴：“小歡你住口，休要危言聳聽。”
訓斥完程歡，他卻又看向云凰，“不過阿凰，謝統領的話，我亦覺得有道理。
“便是李少卿，以前也總說大理寺的布局，實際并不合理。只是因為發案頻繁，寺卿大人和他都力求快捷方便，才勉強那般安置。
“事實上，停尸房和驗尸房都該離審案堂遠些才好，反而證物間設在后院才不安全。”
云凰：“？？？”
大誠、小歡，你倆到底和誰是一國的？怎么說叛變就叛變，連招呼都不打一聲？
好吧，她也承認，謝淵的布局設置更加人性化，也更機密合理些。
原本就是自己挑起的事端，深更半夜的，她何苦因此與謝淵互掐浪費時間？
軟了氣勢，云凰慫兮兮就想道歉。
話未出口，謝淵卻先道：“大誠、小歡，云凰要隨本官去偏院驗尸，你二人就不用跟著去了。
“候審室內設有軟榻，你們今夜且將就一下擠擠。待明日，本官再讓王虎給你們安排住處。”
程歡一聽謝淵似有留下他們的意思，頓時急了。
顧誠比他穩重，在程歡激怒謝淵的言語脫口而出前，將其捂了回去，“恭敬不如從命，我和小歡便在此謝過大人了。”
說罷，又轉向云凰，“你且速戰速決，幫謝統領驗完尸趕緊回來。”
云凰眉頭擰了個疙瘩，與顧誠警告的眼神對上，終是輕嘆一聲，應了句“好”。
謝淵仿佛未發現他們兄妹三人的無聲交流，沖顧誠和程歡點點頭，便率先抬步，引著云凰往后門走去。
云凰跟著他出了證物間，踏上后門外那條抄手回廊。
順著抄手回廊一路前行，很快，兩人便離開儀門院落，進入熟悉的偏院。
偏院最角落處，比鄰蓋著兩間簡易廂房。云凰上回來，便知左側那間是停尸房，右側的，乃驗尸房。
果然，謝淵手指左側停尸房道：“杜茹娘和柳茹娘的尸體，現下都存放在里面。
“你是打算直接在停尸房內二次驗尸，還是需要我將她們的尸體抬到驗尸房內，再驗？”
“不用那么麻煩，”云凰搖頭，“尸體已停放了兩日，即便我要將她們胸腹腔剖開，也不會出血，你且將驗尸工具拿過來，我就在停尸房內驗吧！”
“好。”謝淵點點頭，自行打開驗尸房的門，摸黑走了進去。
云凰怕他撞到墻，忙掏出火折子。
尚未來得及擦亮，謝淵又出來了。手里捧著驗尸工具箱，以及一件長衫。
“這是我的舊衣，你穿上吧。”他將衣衫往云凰手里一丟，捧著驗尸工具箱徑直進入停尸房。
云凰：“？？？”
啊不是，這廝啥意思啊？
大夏天的，給她一件這么厚的舊衣，是怕她熱不死嗎？
習慣性想要譏諷，腦海中靈光一閃，突然想到一種可能。云凰不由投去復雜一瞥，默默將衣衫穿上。
既是謝淵的衣服，自然又肥又長。
肥點倒無妨，橫豎是夏天，不貼身才涼快。
可這長度？
拎著袍角，云凰只想嘿嘿嘿。
索性將兩側袍角在腰間打了個結，又把長得脫垂到地的袖子用力卷到手肘處，云凰才推開停尸房的門，走進去。
不出所料，剛一進入，便感到凜冽冷氣撲面而來，硬生生叫云凰打了個噴嚏。
謝淵早一步進來，已將停尸房內的長明燈挑亮，又另外在屋子四個角落處各點了根小兒手臂粗細的蠟燭。
如此一來，停尸房登時亮如白晝，內里擺設一目了然。
云凰上次就進來過，因此，視線越過擺放在屋子正中央簡易床上的兩具尸體，直直落在了靠著四面墻壁立著的巨大冰山上。
上回來并未見這些冰山，此時云凰不由眼睛發亮，難掩眸中驚喜，“這是？”
“我專門跟陛下討來的，”謝淵面無表情，“天氣太熱，尸體停放幾個時辰就臭了。擺放兩天，莫說驗尸，恐怕連模樣都分辨不出來了。”
果然天子寵臣就是財大氣粗，云凰沖謝淵豎起大拇指。
謝淵卻不為所動，只揭開蓋在兩具尸體上的白布問：“可要我幫忙？”
云凰有些遲疑：“她們畢竟是女子……”
“那便你自己驗，我在門口等你。”謝淵并不多言，利索轉身。
走到門口時，他又停下腳步，“不過，你找到痕跡后，我必須親眼過目，以防有人覺得你串供。”
“諾！”這回，云凰應得干脆，毫無半點遲疑。
待謝淵開門出去后，她先在兩張停尸床中間站定，默默注視了兩具尸體片刻。再不緊不慢掏出驗尸工具，戴上手套。
謝淵將停尸房的溫度控制得極好，兩具尸體的形態并未發生太大變化。云凰微微掃了掃，便用白布將杜茹娘的尸體先蓋上，轉向了柳茹娘。
死后的柳茹娘皮膚顏色發生了改變，而她身上的衣物經大量血跡浸泡干涸，粗瞧著，整個人有些像一截干枯木樁，便是衣物和皮膚的界限，都變得模糊不堪。
但尸體最為吸引云凰眼球的，是她的腦袋。
撞碎的顱頂上沾染了大量血液和腦漿，此時盡數凝固，與頭發結成了黑乎乎的硬塊，乍一眼看去，顯得柳茹娘整顆腦袋都大了兩倍。就像一張小小的臉，不堪重負強行頂著巨大頭飾，令人不覺惡心，反倒透出股莫名凄涼來。
云凰的視線在柳茹娘僵硬的臉上停頓兩息，低聲道：“我知你滿腹苦水無處伸冤，方才劍走偏鋒，選擇了如此極端的做法枉送掉自己性命。
“可有些事情，既做出了選擇，終歸是要付出代價的。
“唉，”她輕嘆：“若你泉下有知，就助我盡早窺破端倪吧……杜姐姐。”
“杜姐姐”三個字說出口，云凰眼眶已紅，手中動作卻將柳茹娘尸身上的衣裳盡數剝下。
柳茹娘乃是用頭撞擊石獅子而亡，她的肉。身完好，不見任何傷痕。
云凰匆匆掃了兩眼，便分開尸體的腿，附身查看。
目光觸及右腿內側那顆熟悉的紅痣時，她鼻頭一酸，忍不住又道：“云凰啊云凰，孟連城眼瞎心盲就罷了，你又在顧慮什么？
“為何那日驗尸，你不強行讓孟連城也瞧一瞧柳茹娘腿上的紅痣？”
吸吸鼻子，理智地拋開雜念，她將尸體翻了一面，讓柳茹娘趴在停尸床上。
意料之中，尸體的后背與前面一樣完好光滑。
只是？
俯下。身，云凰湊近點，再湊近點。
最后，她摘掉手套，放棄般閉上眼睛，用食指輕輕在尸體的脊柱位置上下輕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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