普六茹堅望了一眼宇文邕,又望著宇文毓。沒有回答,沉默了。但這個態度已經表明了他的想法。普六茹堅不明白,這么顯然的事情,一向以精明能干著稱的陛下卻為何犯了糊涂?看來任何時候,特別是得意的時候,都不能對自己掉以輕心。
那宇文毓站起身,大聲道:“好了。寡人不需要你們的許可。這件事,本已想了好幾個月。寡人再也不想做他的胯下之卵!”
“陛下,這種相安無事的局面不是很好嘛。何必要去刺激他呢?”宇文邕禁不住脫口而出。“對呀。根基打得更深些,不好么?”普六茹堅也輕聲說道。但那宇文毓已經憤而轉身離去了。望著他的背影,兩人默默地嘆了口氣。
次日早朝,宇文毓不等大臣們奏表,開口便道:“有件事,寡人想了很久。那就是為何寡人不能稱皇帝呢?我朝興旺,國土遼闊。從即日起,朕!為明皇帝!建年號為武成。從即日起開始紀年!”他在“朕”字上故意停頓了一下,加重了語氣。從寡人到朕,宇文毓好像沒有費什么事。
這突如其來的決定,讓延壽殿里鴉雀無聲。大臣們面面相覷,都望著站在最前面的宇文護。宇文護仿佛被這個消息炸懵了似的,呆了一下。他的心臟跳得很厲害,好像是被這個像石頭一樣的消息砸中了。面色蒼白,轉而赤紅。只見他疾步走向臺階,到了離龍椅一丈余的地方,并不跪下,直杵杵地站在那里,大聲說道:“陛下早就親政了,還嫌不夠么?看來我這個輔佐大臣也沒有必要存在了。明日我便上表請辭!”
宇文護這是要上繳權利了嗎?看我頗得人心,迫于壓力了吧?宇文毓的眼里掠過一絲欣喜。頓了半秒,剛要說話,不想底下一個沉沉的聲音傳過來:“不可!”這是大司空魯國公宇文邕的聲音。他站出了隊列,匍匐在地,卻字字清晰地說道:“晉國公躬身經營數年,事無巨細均之于定奪。朝中須臾不得離。尤其是當前吐谷渾日愈一日騷擾更甚,西伐在即。若晉國公此時撒手不管,豈不是給了那吐谷渾有可乘之機?皇帝陛下當三思!”
誰都聽得出來,宇文邕這是想要平衡。既同意宇文毓由王稱帝,又想挽留宇文護,盡量不去刺激他。賀蘭祥、尉遲綱等人都站出隊列,皆齊聲應和。自宇文泰死后,這幾年朝中權柄皆集中于宇文護之手,此時他真的能甘心交出來?或者是看到宇文毓政績斐然,賢而讓之?朝堂之上,各人都在心里打著主意。因而顯得有些亂。這場面使宇文毓有點急。他站起身,走到宇文護跟前,看著滿臉沒有一絲晴朗的宇文護,停了一下,卻又繞過去了,對著臺下的大臣們說道:“爾等心急。朕的話還未說完。爾等卻搶著說。”他對依舊匍匐在地的宇文邕很不滿意,便也不叫他起來。自顧自地說:“朕是要追贈太祖為文皇帝,并大赦天下,加封百官。現在正是用人之際。西伐之事即刻準備。至于晉國公的辭請嘛……”他轉過身,扶了一下宇文護的肩,親切地說:“國事繁重,置于你一人之肩上也是不公。如若你深感疲憊,朕亦可分擔!朕,年富力強!”
宇文毓將這幾句話說得一字一頓的,字字清晰,卻如響雷一般,字字敲在宇文邕的心上。他抬眼望著正疾步而下的宇文護,心頭掠過一絲恐懼。
這時大司馬、博陵公賀蘭祥打破僵局,朗聲道:“臣請率軍前去征討那吐谷渾!陛下若恩準,臣當攻堅克難,取勝還朝!”
“好!”宇文毓大喜。這種時刻,賀蘭祥替他解了危局啊。說起來,這賀蘭祥也不是外人。他與自家是表親。常年征戰,功績赫赫。與宇文護的關系也比較好。派他去,也不怕宇文護不同意。這天早朝進行了很久,午時都過了,早朝才退。
右小宮伯普六茹堅守在殿外,司警衛之職。見大臣們魚貫而出,他閃在一旁。卻見宇文邕向他匆匆走來。他便迎上前去,兩人心照不宣,并不多話,共同折身往后面的麟趾殿里去。這麟趾殿也是宇文毓即位后修的,專門用來編撰圖書用的。一向喜愛章詞歌賦的宇文毓把這項工作看得很重,自己經常過來,還辟了三間房子專供他使用。
轉過無人的宮內小道,不等宇文邕開口,普六茹堅便急急地說:“我正想去找你。昨夜接到密報,齊國北豫州刺史司馬消難來降。阿父讓我速速告知于你魯國公。”
宇文邕并沒有停下腳步,他點點頭,道:“此事我已知曉,也已報與晉國公。已派達奚武將軍配合尊君前去接應。這事稍后再說。剛剛陛下稱帝,宇文護便上表歸政。依我看,禍要從此出了。”
普六茹堅止住腳步,猶疑道:“木已成舟了。你這是要去規勸么?有用么?”
宇文邕依舊沒有停下腳步,急急地說:“是要提醒陛下小心防范,宇文護怕是又動了殺心!”
普六茹堅駭然,他沒有進殿議事,還不知道早朝中的情形。他追上宇文邕,與之并肩。宇文邕心里煩躁,語速有點快:“宇文護上表歸政,能真心么?可嘆的是,陛下竟不留一絲情面,恩準!宇文護是什么人?能善罷甘休?”
普六茹堅驚嘆道:“崇義宮之殤還不是警示么?”
兩人遂沉默,繃緊了雙頰,往前走。到了麟趾殿,見兩人并肩而至,宇文毓笑逐顏開。高興地喚兩人的小字:“禰羅突,那羅延,你們快快來看。前幾日朕給天下第一名士韋瓊寫了首詩,他回話了。說是要進京城來見朕。”
宇文邕與普六茹堅相互對視了一眼。心想陛下的心思完全沒有放在朝堂之上,居然沉浸在他自認為的勝利之中,正喜悅著呢。兩人便不約而同地噤了聲,想那警示他防范的話還是噎回去吧。免得昨天惹得他不高興,今日又趕過來惹得他更不高興。
宇文毓素有文才,贈給韋瓊的詩寫得華麗飛揚。普六茹堅見到,這首詩用工整的小楷謄寫。標題為貽韋居士詩:六爻貞遁世,三辰光少微。潁陽去猶遠,滄洲遂不歸。風動秋蘭佩,香飄蓮葉衣。坐石窺仙洞,乘槎下釣磯。嶺松千仞直,嚴泉百丈飛。聊登平樂觀,遙想首陽薇。儻能同四隱,來參余萬機。
普六茹堅和宇文邕都是文章高手,也對此詩盛贊有加。但今天心事都不在這上頭。便也沒有過多評論。倒是那宇文毓并不計較,他興致勃勃地說:“韋大師仙風道骨,氣質高雅。文帝曾真誠相邀,也不動心。今日倒是對朕的詩句情有獨鐘。他答應很快來京城見朕。”這語氣里似有比之文帝還要高明些的得意。
普六茹堅道:“韋師要來京師?”
宇文毓笑道:“是呀。到時候朕將引見于你。”
普六茹堅也一笑,說:“我無才無名,還是不見了吧。”
宇文邕一直默不作聲,他還在想著剛剛普六茹堅對他說司馬消難來降的事。其實,他早于普六茹堅就得到了很多消息。他想了一下,還是原原本本地對宇文毓說了。齊國北豫州刺史司馬大將來降,這當然是件極好的事。但過程卻是十分曲折的。去迎他的時候,普六茹忠曾三次都沒有聯絡上,連朝廷派去的達奚武都怕其中有詐,想放棄。還是普六茹忠一再堅持,并率兵一千兵臨城下,用置于死地而后生的態度,使事情圓滿。使達奚武將軍佩服得五體投地。這件事極大地打擊了北齊的士氣,暫時絕了東部邊境的禍患。
宇文毓和普六茹堅聽了都大喜過望。宇文毓朗聲道:“朕無錯!他有于謹、尉遲綱、賀蘭祥,可朕也有普六茹忠、達奚武。怕他作甚!”宇文邕和普六茹堅心里明白,陛下口中的他,指的是宇文護。但在這人多嘴雜的麟趾殿里,如此說話,終是不妥。尤其是將朝中軍中大臣劃歸兩邊,更是不妥。
宇文毓全然不顧這個,興奮至極,對著普六茹堅高聲道:“朕要封賞普六茹忠將軍!升他為柱國大將軍,晉封隨國公!食邑一萬戶,另有竟陵縣食邑一千戶,收其租稅田賦,待他回朝,擔任御正中大夫。如此,也不枉阿父賜他揜于稱號。”
這是至尊的封爵了。普六茹堅聽了,慌忙離座跪下道:“謝皇帝陛下恩寵,普六茹堅代阿父叩謝!謝陛下圣恩!”
宇文邕也笑道:“嗯,好,隨國公,這封地好。人稠地廣。普六茹堅,你也要快快建立軍功。”三人都笑了。普六茹堅的心里豁然開朗。這是近兩年來,獲得的最大好消息了。
三人談興很濃,竟不知不覺到了戌時。天黑了,宇文毓賜御膳。按禮制,皇帝不與大臣共餐。一般是皇帝吃完后,大臣才能動箸。但是,宇文毓一直與大臣關系和睦,尤其對宇文邕和普六茹堅,更為親近,經常共餐。只是宇文毓素來節儉,膳食極為樸素。
用膳食的時候,普六茹堅聽宇文毓剛剛說韋瓊仙風道骨、氣質高雅。不覺好笑,想起那日自己與韋瓊在路邊酒館吃酒,韋瓊放浪形骸的模樣。又想到了他說的那些暗示語,禁不住地望了宇文毓一眼。而他,正專心地吃湯餅。
宇文邕的心思卻在陛下的安全問題上,他這時像是想起了什么,突兀地問道:“陛下,御膳房可都是知心的人?”
沒想到宇文毓聽了此話,陡然沉下臉,他把湯餅碗往桌上重重一放,蹙著眉頭道:“只恨護跋扈!不僅朝中大臣,就是朕這后宮的婢子、膳房的司廚、宿值的侍衛等一眾下人,都是沿襲孝閔帝的,天曉得有多少是他的特意布置!”
宇文邕和普六茹堅聽了都大驚。普六茹堅更是內心大駭:是啊,先前獨孤伽蘭王后病重的時候,一時情急,怎么就沒有想到這一層?那些天,伽羅一直陪伴在王后的身邊,依照伽羅的直爽性情,當時說了多少不該說的話?這樣想的時候,普六茹堅感覺有冷汗浸出。普六茹堅道:“崇義宮,哦不,天成宮里的婢子也都晉國公安排的嗎?”
宇文毓說:“朕與皇后來的時候已經有四五個。如今還在天成宮里。先前朕也是防范甚甚。但已經有兩年了,也沒有發生什么事,他該不會做這么下作的事。”
宇文邕冷笑道:“他殺的人還少嗎?又怎會計較殺人的方法呢?往后,陛下須小心才是。”
宇文毓漫不經心地應了一聲。卻不知,正是這樣的漫不經心,要了他的命。哪怕他自命為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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