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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章   以和為貴的看門人

作者：高盛    

　　因為中心學校陷入混亂，師資力量嚴重不足。小學部勉強維持，初中部面臨停課。在許前進全力爭取下，蔡招娣、許三妹等三人，通過招工正式加入小學部。再抽調三名小學教師到初中部教學，總算勉強保持初中部運轉。

　　劉大旗中學畢業，新近喪父，孤家寡人一個。因為出身不好，升不了學，當不了兵，招不了工。無奈何17歲成為駝峰山國營林場待業青年。許前進知道他聰明，干啥準能行。想了很多辦法，過不了出身成分這一關。

　　原三棵樹木材廠已轉址場部街。平整三十多畝山地，青磚砌起一人多高的圍墻。院內靠里角落蓋三間簡易房，做木材加工、剖板、解板用的。臨路建三間門面房，房邊開一個大鐵門，豎一塊松木板招牌：駝峰山中心學校木材廠。

　　前兩年木材廠紅火得很。除了木柴、荊條、毛竹三大件，又增加了松木門窗、椽子、檁子，雜木鍬把、扁擔、條桿，以及棺材板等。每逢開春或秋下，山外客商頻頻光顧，繁忙時手扶拖拉機和人力板車在門口排起長隊。

　　那時候劉大旗他爹一邊忙于教學，一邊經管木材廠。處處精打細算，為中心學校積攢不少家底。學校第一口壓水井、老師第一批教學用具、學生操場第一臺籃球架、駝峰山第一輛手扶拖拉機，都是木材廠創造出來的效益。劉大旗和他的同學們，在木材廠雜七雜八干過不少勤工儉學的事項。

　　可惜好景不長。革命運動蓬勃興起，革命小將造反有理。“寧要社會主義的草，不要資本主義的苗”等標語口號大肆流行，木材廠生意一落千丈。客商不再來，人氣回不來。廠里幾位工人也作鳥獸散。

　　現在一大片空場地，沒有堆放多少木頭柴火。僅有的幾堆木材，也因為存放時間過久變得陳舊。有人開始打起覬覦集體財產的主意，夜里悄悄搬幾根木頭回去當柴燒，省得自己大老遠上山費力氣。

　　許前進作為場部最高領導，又是學校暫時負責人，憑著對黨的高度忠誠，對駝峰山的由衷熱愛，對集體財產的負責精神，可不能睜一只眼閉一只眼。更別說身邊有人時刻虎視眈眈，巴不得出幾個岔子，揪住你的小辮子不放呢。

　　許前進知道劉大旗能寫會算，將來說不定派上用場，于是就安排他看管木材廠。“大旗，派你看木材廠，每天計1工分，也是學校對你的照顧。看住了！不要讓人把廠里的木頭柴火偷光了。”——說實話，那時候三劉村人口里根本沒有“偷”這個字眼，也不曉得近年怎么突然冒出這個字。

　　劉大旗感激不盡，表示非常高興接受這個艱巨而光榮的任務。“堅決保證集體財產安全，不讓木材丟失一根。請許叔叔放心！”從此劉大旗鎖緊劉家老屋，搬進木材廠門面房，一個人支鍋立灶，做起看門人，勉強糊口保全性命。

　　2劉大旗學習刻苦做事也認真，每天堅守木材廠寸步不離。靠近鐵門那間房就是他的工作崗位，每天吃在那里睡也在那里。一來守住鐵門通行出入全盤把握，二來隨時觀察沿街路面人來人往，三來巡視院內大小動靜方便快捷。

　　許前進有一天走過來招呼他，語氣像關心又像詢問，“劉大旗，你大門看得怎么樣？廠里木頭柴火沒有丟吧？你自己沒有餓肚子吧？”

　　“許叔叔好！沒丟一根。好木材我一根一根點過數，干木柴我也估過堆。全都記在我的作業本上。你看。”劉大旗老遠看見許前進，跑過去搭話然后又跑回來，拿出一個薄薄的作業本，翻開其中一頁指給許前進看。

　　“嗯，不錯，記得清楚。”許前進看了一眼，似乎還滿意。

　　“大旗，一個人過得怎樣？這年頭很不平靜，可不能出現玩忽職守的小差錯啊！還是小心點好。”許前進對安排劉大旗一個人看管木材廠，而且是個還沒有完全成年的孩子，免不了有一些擔憂，關切地提醒他。

　　“許叔叔，劉玄德執意借荊州，關云長大意失荊州。我爹跟我講過，關羽如果認真對待東吳，肯定不致于敗走麥城。大旗始終記在這，你盡管放心。”劉大旗指指心窩，一副胸有成竹的樣子。

　　“哦！這么說大旗守木材廠，許叔可以高枕無憂了？”許前進反問。

　　“應該可以！我會全力以赴的！”劉大旗邊說邊挺直腰桿。

　　“態度很好。不過你爹肯定教過你，做人可不能說大話。你有什么招數講出來我聽聽？”劉大旗忽然講出一肚子大道理，許前進刮目相看追問他。

　　“學羊祜。羊祜鎮守襄陽之時，與東吳以和為貴。結果東吳人敬重他，襄陽人擁戴他。他死后還為他立碑，號墮淚碑。我看這個方法很好。”

　　“哦？你小子記得蠻多嘛！看門時候都在想鬼點子。以和為貴怎么講？”

　　“以和為貴，我覺得就是相互信任。你對我好，我也會對你好。當時羊祜打獵不犯吳境，陸抗也奉酒回謝。雙方各守疆界，甚得軍民之心。我看管好自己的一畝三分地，別人也不會隨便打我主意。許叔叔，說的不對您多指教。”

　　“講得有板有眼。如果你能說到做到，我就放心了。平常有空干點啥？會不會做飯？吃不吃得飽？”許前進不忘贊賞一句，接著了解他的飲食起居。

　　“吃得飽。我會做飯。南瓜干飯、紅薯稀飯、青菜葉面糊糊，我都會做。除了看門，就看我的老課本。還有就是學我爹講講他教我的三國故事，自己跟自己講唄。許叔叔，我想在那墻角開一片荒地種點蘿卜白菜，你們不反對吧？我平常沒菜吃呀。”劉大旗一邊答應，一邊像是懇求。

　　“開一片荒地，種菜自己吃，我們同意。還有什么要我幫忙的沒有？”許前進馬上表明態度。

　　“請許叔叔借我三樣東西：一面紅旗，我知道場部就有。一套民兵服，舊的爛的都行。再幫我借一兩本書，補充補充精神食糧。可以嗎？”劉大旗似乎早有準備，一口氣說完自己的要求。

　　“這個好辦。你干什么用？”許前進不解地問。

　　“第一，我想在大門口栽一根旗桿，上面掛紅旗，一般人就不敢來搗亂。第二，我做一個稻草人，穿上民兵訓練服，夜里拿出來站崗放哨，威懾膽敢入侵的小偷小摸。第三，如果再能幫我弄一條小狗，或者一副象棋就好了。算了，小狗和象棋我自己慢慢找，不麻煩你了。”劉大旗回答得有條有理。

　　“好，過兩天給你送過來。”見劉大旗出口成章，許前進甚感欣慰。

　　3沒過幾天許前進果然安排一位劉姓民兵，送來一面嶄新的紅旗和一套破舊的民兵訓練服。還送來一個黃色帆布舊挎包，里面裝的全是他鴻文中學讀書時期的舊課本，語史地、數理化好幾大本。

　　最讓劉大旗驚異的是，居然還有一本自己做夢都想看的線裝《三國演義》。封面有點殘破，裝訂線也已脫落，但是基本框架還在，并無頁碼缺失。劉大旗欣喜萬分，快速把書展開，里面掉落出一張紙條：大旗吾侄：新紅旗和舊訓練服如約送到。

　　另送我鴻文中學教材一套。若得閑暇抽空翻閱，當解你求知若渴之愿！

　　年底許四妹回家，我必囑其暫借新書予你一讀。

　　對你無望升學甚表遺憾！然正值年少，唯當自強，絕不可自棄！人命只有一條，豈能讓它虛度？光陰如箭，悔無及矣。慎之！

　　另，這本《三國演義》，乃你祖父當年資助我讀書時所贈。我保存至今。今日就當原物奉還。然感激之心未敢稍忘。

　　書中自有黃金屋，書中自有顏如玉。古圣哲言，深信勿疑。

　　愿與你共勉之，共勉之。

　　許前進草 即日劉大旗讀完字條頗為感動。他心里很清楚，許叔叔和爹爹還有趙眼鏡叔叔共事多年，對他這個小字輩始終還是關懷有加的。

　　他曾經非常怨恨為什么不讓他升讀高中。我爺爺和我爹的成分跟我有什么關系呢？我能自己選擇自己的出身嗎？許叔叔說的非常對，人命只有一條，豈能讓它虛度？就像許叔叔自己，從隊長到場長，跑過多少腿，流過多少汗，操過多少心，熬過多少夜，吃過多少苦，受過多少罪？肯定非常不容易。我劉大旗心底早已埋下第一名的種子，絕不甘居人后！只是這溫暖濕潤的肥沃田地、茁壯成長的陽光雨露到底在哪里呢？這輩子難道就屈服于命運的無情擺布嗎？

　　劉大旗很快從沉思中清醒。請那位劉姓民兵幫忙，先找來一根長樹桿，用繩子把紅旗綁好在桿頭。又找來鋤頭和鐵鍬，在門口挖一個深坑，然后栽桿子、填石頭填土、夯牢實。五星紅旗飄起來迎風招展。劉民兵夸獎他說，劉大旗你真有辦法。中午請劉民兵吃南瓜飯，此后二人成為無話不談的好朋友。

　　后來又用幾天時間，劉大旗扎好兩個人字形竹子架，綁上干稻草做骨肉，一個披上破破爛爛的訓練服，一個披上自己不能再穿的舊衣服，稻草人基本就緒。每逢夜晚拿出來放在門口，怪怪的模樣看得心虛之人瘆得慌呢。

　　劉大旗看大門如此講究，以守為攻注重防范，沒有誰敢以身犯險。木材廠平靜好長一段日子，為他省下不少看書時間。許前進送來的鴻文中學教科書，大體囫圇吞棗一遍增益良多，似懂非懂的章節并不多。一部《三國演義》，看得手不釋卷、廢寢忘食。看完一遍又看一遍，不忍合書、百看不厭。

　　只有一次例外。臨近年關某晚天擦黑，劉大旗湊著煤油燈邊吃飯邊看書。正看得腦酣耳熱之際，突聞咣當一聲接著一陣哀嚎。劉大旗提燈過去探看，見一人躺在圍墻邊哎呦不止。他知道那人肯定翻墻而入意欲不軌，不料中了自己新設的第三道防線：絆馬索。墻外似乎還有一人，正巧被巡邏民兵發現。

　　“干什么的？劉大旗！沒什么事吧？”劉大旗剛打開鐵門，一個熟悉的聲音問過來，是他熟悉的那位劉民兵。

　　“哦！沒事！一位老同學來找我，天黑不識路跌了一跤。”劉大旗看清門外那人竟然是蔡福生。轉念一想他們是發小又是老同學，不看僧面看佛面。再說也沒任何損失，還是以和為貴，沒必要把事情鬧大，于是打個掩護回了話。

　　“他媽的！晦氣！”摔倒的那位留著長長的頭發，從地上爬起來拍拍膝蓋和屁股扭頭就要走，嘴里不停罵臟話。

　　“福生，來了怎么不叫我一聲？進屋坐會喝點水。”劉大旗盯著長毛看，黑燈瞎火看不清楚，主動向蔡福生他們發出邀請。

　　“不了，大旗，我們改天再來。老三，走吧。”蔡福生跟那長毛很熟，還叫他老三，莫非拜過把子吧？細想確實好久沒見過蔡福生了，沒想到這么快他跟這幫人打得火熱。其實這長毛就是當年踹他爹屁股、按他爹叩頭叩到流血的那位楚陽來的革命小將。只是劉大旗并不知道。

　　“那好吧。下次白天來，我請你們吃飯。”劉大旗知道這兩人心虛，也不強留，語氣不驕不躁，目送他們沒入漆黑的夜色之中。從此蔡福生他們再沒來過，木材廠一如既往平靜如初。再次遭遇這兩人，已是多年以后的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