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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2章   

    作者:一粒塵    

      心蓮是這天半夜在學(xué)校被人叫回家的。出校門時半個月亮低低的垂在半空,昏昏暈暈的,像被磨毛了邊的領(lǐng)口,她分明看見一顆慧星拖著長長的尾巴倏忽從眼前掃過。聽老人說,那是代表又有人被閻王爺收走了。

      天翻魚肚白時,她和報信的人剛走到村子口,就聽到一陣陣此起彼復(fù)的哀嚎聲。一副百年難遇的人間慘景映在眼前:隊里一排共十幾戶人家,卻有六個家庭外面搭著六頂草棚,六匹白布下分別蓋著六具青壯的尸體。全村大人小孩均面色呆滯表情木然,如天塌下來般無助又凄惶。

      心蓮腳步綿軟無力,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踉蹌著挨到家門口的。養(yǎng)母率領(lǐng)著大大小小五個子女,正披麻戴孝守在父親遺體前,她用悠長的嘶啞腔調(diào)唱歌樣哭訴著自己的不幸命運:死鬼啊我地親人哪!當(dāng)年你扔下我們倆母子去跑兵荒啊…我忍饑挨餓為你守貧家啊…歇一會,低下頭用手將長長吊起的鼻涕用力擤去,一邊又繼續(xù)抬頭嚎哭著。

      心蓮?fù)撞忌w著的那具高大身軀,跪下來緩緩將布掀開,一張青紫的臉呈現(xiàn)在眼前,那眼還微瞪著,似乎死不瞑目。他穿著一套肩頭綴滿補(bǔ)丁的藏青色中山裝,這是他生前最好的一套衣服。兩只胳膊還微曲著,手也是烏黑青紫的,他去前該承受了多大力量的壓迫以至被活活憋死啊!心蓮用自己的手輕輕撫上那張親愛的臉,嘴角顫抖著在他耳邊吹著熱氣:“大,你起來啊,你說等你老了讓我孝敬你的,我還沒能盡孝啊,你怎么就說話不算話了?”兩行眼淚終于決堤而出,她揪著白布單趴在這個男人身上,單薄的肩膀劇烈地抽搐著……

      父親死得很離奇。昨天晌午,隊里出工的人剛插完秧,忽然下起了瓢潑大雨,沖垮了回家過河必經(jīng)的那座小橋。心蓮爸和隊里的幾位婦女正走在橋中央,橋斷了。心蓮爸是會游泳的,自救和救人都完全沒有問題,但那五個婦女都是旱鴨子,落水后出于求生本能,都死命抓住了心蓮爸,并將他用力往水底按。縱使心蓮爸一個堂堂七尺壯漢,也掙脫不了五個女人的力量。就這樣,傍晚打澇起來時,六個人一起遇了難。

      心蓮她們守靈時,木匠在丁丁當(dāng)當(dāng)趕造著壽材。天氣漸熱,遺體經(jīng)不住久放,經(jīng)過連日的趕工,他們用江漢平原常見的水杉木為死者趕制出一副棺槨。

      送殯這天,天陰沉得可怕,烏云壓頂處不時悶雷滾滾,天地一片渾濁,讓人喘不過氣來。在主事的號令下,心蓮他們拉著柳父的靈柩三跪九拜向墓地緩緩而行。

      行進(jìn)了不到三分之一路程,忽然一道白光像一把巨大的利劍辟向天空,緊接著一陣“轟隆隆”仿若決戰(zhàn)前的號角由遠(yuǎn)及近在耳畔奏響,幾粒冰雹樣的雨點打了前鋒后,隨即大雨如千軍萬馬般向大地展開了的凌厲的攻勢,雨柱像一排排利箭精準(zhǔn)地射向地面,霎時間,群魔亂舞,從那灰蒙蒙的云中撒開千絲萬線,漸漸的將天和地縫合了?

      送葬的人群被淋得人仰馬翻,眼睛都睜不開,好容易來到墓地,幾個壯漢把繩索慢慢松開,將棺槨吊入墓穴,然后一聲齊呼,幾把鐵鍬一起掀起旁邊的泥土紛紛揚(yáng)揚(yáng)落在棺蓋上,很快就被大雨沖刷得干干凈凈了。大半個時辰后,一個新鮮的倒扣碗型墳堆終于矗立在曠野里,一個生命就這樣塵埃落定了。

      葬禮完成后,心蓮一個人呆呆地跪在墳堆前,任憑雨水沿著白色孝帽流淌到眼睫、臉龐、嘴角,又順著下巴滴落到胸前;任憑人們?nèi)绾卫袼拖癖皇沽硕ㄉ矸ǎ^一般杵在那兒,怎么也扯不動。大伙無奈,只得留下她一人各自散去……

      不知過了多久,不知何時雨止住了。天空如初生嬰兒樣水洗般澄凈,一陣清風(fēng)拂過,悄無聲息,就連田野碧綠的秧苗以及路邊的柳枝也搖擺得寂然無聲。萬物靜默,只微微聽得見她自己的呼吸聲,一種徹骨的孤獨感向她襲來,她睜大眼睛,努力想尋覓些什么,卻發(fā)現(xiàn)一切都是徒然。父親終究從她的世界里飄走了,沒有留下一絲蹤跡。

      連日的悲傷、熬夜加上那日雨淋,讓心蓮染上了風(fēng)寒,又燒又冷難受得厲害,不吃不喝在床上躺了兩天,養(yǎng)母在屋里指桑罵槐說家里養(yǎng)不起只會挺尸的大小姐。

      這天一大早,心蓮頂著昏沉的頭顱,強(qiáng)打精神起來挑滿兩大缸水,劈好一大摞柴禾,洗完兩大盆衣服,燒熟一家人的飯后,小心翼翼地輕聲對養(yǎng)母說:“媽,吃完午飯我下午就要返校了。”

      養(yǎng)母呆著一張臉?biāo)菩Ψ切Γ骸斑@孩子,還真是心硬呢,你爸尸骨未寒,還有心思去上學(xué)啊?”

      心蓮緊緊抿了抿嘴唇:“我知道,咱家的情況不可能再讓我讀書了,還有兩個多月初中畢業(yè),您就讓我把剩下的這點書念完了行嗎?”

      養(yǎng)母閉上眼無力地?fù)]揮手,似乎不想再理她。

      寡言的大哥沉默地坐在墻腳磨著鐮刀,四個年幼的弟妹不知愁煩地滿屋瘋跑嬉鬧著,父親的死似乎沒有給他們留下一絲不快的印跡,反而讓他們覺得更自由。

      心蓮是父親在陜北和別人生的孩子,未滿一歲娘就去世了,三歲左右父親帶著她一路討飯回了鄂中老家。不懂事的弟妹經(jīng)常嘲笑她把父親叫“大”,他們有時還朝她吐口水,叫她“野伢子”。她知道是誰教他們的,但她從不說破。父親在世時不允許他們這樣叫她,一聽到就掄起大巴掌在他們的屁股蛋上呼呼幾下,打得他們鬼哭狼嚎。

      她從小聰慧可人,認(rèn)字、算帳都無師自通,柳家祖輩幾代都沒出過讀書人,父親認(rèn)為她是個可造之材,堅決把她送進(jìn)學(xué)堂,卻讓大兒子僅讀到小學(xué)三年級就輟了學(xué)。他覺得這個兒子又憨又苕,肯定不是讀書的料,和他一起學(xué)學(xué)農(nóng)田里的把式倒不錯。這也是養(yǎng)母不喜歡心蓮的原因之一。

      可是如今,這世上唯一疼她的人走了。

      吃過午飯,心蓮拿出一個空罐頭瓶,準(zhǔn)備裝一罐咸菜好就下兩周的飯,這樣就省下了菜票錢。走進(jìn)廚房里,地上只有幾只圓圓的醬菜壇子印,那些平常擺在一起的壇子不知何時不亦而飛了。

      心蓮嘆口氣,徒然地放下那個空罐頭瓶,提著換洗衣裳背起書包朝學(xué)校走去。

      心蓮一路低著頭匆匆趕路,為節(jié)約一角錢車費,她準(zhǔn)備走到學(xué)校去。

      一輛手扶拖拉機(jī)在身后突突亂叫,心蓮?fù)放赃呑屃俗尅?br>
      “心蓮!”抬頭一看,車箱里同學(xué)葉麗莎的笑臉露出來,她向心蓮熱情地伸出手,“快上來!我爸他們?nèi)ムl(xiāng)里辦事,正好捎我們一程!”。葉麗莎爸爸是鄰村紅堤臺村的隊長,坐在車箱兩邊鐵皮邊沿上的除了葉父和兩名社員,竟然還有同學(xué)路帆和袁文兵,他們?nèi)硕荚谝粋€村,今天是星期天,放完假后一起去上學(xué)。

      心蓮剛爬上車,坐在邊上的路帆趕緊站起來給她讓出座位,自己蹲在了行李邊。旁邊的袁文兵將掛在手上的外套鋪在鐵皮板上,示意她坐。望著他們溫暖的笑臉,心蓮暫時忘卻連日的陰霾,她放松下表情,跟他們一起討論不在學(xué)校一周來發(fā)生的種種。只有旁邊的路帆,沒有參加他們的討論,他拿著一本書入迷地看著,他是班長,一向?qū)W習(xí)刻苦又穩(wěn)重,被同學(xué)們視為榜樣。

      回到寢室收拾東西時,幾只咸鴨蛋從衣服里滾出來,一張小紙條靜靜地躺在旁邊,上面幾個字略顯潦草又不失功力:枊心蓮?fù)瑢W(xué):相信一切都會過去的。心蓮認(rèn)出那是路帆的筆跡,她只覺得眼眶一熱,趕緊拿出毛巾洗臉去。

      心蓮格外珍惜這僅剩的兩個多月學(xué)習(xí)時間。她知道以后再也不會有這樣和老師、同學(xué)們朝夕相處的機(jī)會了。她是班里的學(xué)習(xí)和宣傳委員,每天如饑似渴地讀書、做作業(yè)、認(rèn)真聽講,又熱情策劃組織班上的集體活動。

      其間回過一次家,本意是想要點生活費的,但是養(yǎng)母一看到她,就開始訴說一人養(yǎng)六張嘴多么艱難,這日子是一天也過不下去了……她只好硬生生將到嘴邊的話咽了回去,默默做好一切家務(wù)活后,往米壇子里舀出兩碗焙好的焌米茶裝進(jìn)布袋里(這是他們除冬天以外的主食,清涼又解渴),然后走回了學(xué)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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