凜冽的秋風刮過梧桐樹頂,發出怕人的“忽……嗚”,如同誰在嗚咽。夜深人靜之際,這嗚咽之聲尤為清晰,仿佛就在窗邊。
秋媽此刻在臥房外的小隔間鼾聲如雷——多虧了她的鼾聲如雷,因為窗戶不遠本是兩棵桂花樹,此刻,黑魆魆的一團,隨風搖曳,著實有些瘆人。
這樣的寂寥的秋風,帶著濃烈的肅殺之感,讓連玉隱約感到幾分不安。連玉在黑暗中睜大眼睛,腦子里全是宋云逸強忍住疼痛一撅一拐的模樣。
那幫人雖然最后因陳醒世的出走而最后作鳥獸散,但宋爺爺本已是逼近古稀之人,經過身體與精神的雙重重創,如同那古墓中新開封的棺槨中千年不腐尸,頭一秒還栩栩如生,生鮮如同活人,后一秒則見風而速朽,瞬間頹靡,竟然臥床不起。
好容易挨到天明,連玉本想去父親的房間問安,但見父親的屋子靜寂無聲,料想父親仍在熟睡,父親得了蓮藏姑姑的幾貼膏藥,腰傷輕了許多,蓮藏姑姑臨走時,囑咐他好生歇息。想到這,連玉就悄悄出了門。
出門左拐是宋爺爺租住的小院。竟然早早地打開了院門,連玉拉著門環,輕叩了幾聲,竟然無人應答,她悄悄地走進去,院子里的老銀杏,樹根四周鋪滿了一圈圈金燦燦的銀杏葉,像是誰將金粉潑了滿地。
突然,她看到院子一側的枇杷樹下的石幾邊,竟然坐著一個藏青色長衫的男子,她嚇了一大跳,大清早的莫非見鬼了?
正欲躡手躡腳地退出,熟料青衫男子卻突然轉過背來,笑瞇瞇地說:“你就是連玉罷?”
連玉見被發現了,自知躲不過。于是抬頭看那男子,但見他雖須發半白,但面部紅暈,清癯勁瘦,仿佛冬日里的一株虬枝的老梅,中氣十足。
她想,莫非是宋爺爺的親戚?然而素日從未見過宋爺爺家來客人,然而,這么大一早,哪來的親戚?莫非是土地爺從地里出來透透氣?她常聽秋媽講土地爺的故事,那土地爺,通常是一襲藏青長袍,須發半白,還和藹可親。
“爺爺你是何人?……是土地爺嗎?”連玉沒有一般孩子初見生人的羞澀,有點膽怯,但是,此刻,她明白不宜敗逃,敗逃,誰能逃得過鉆地的土地爺?
“哈哈……土地爺,有趣!我還是第一次被人稱作土地爺。我是城里聞道書院的先生林靜安,是你宋爺爺的昔日同窗,聽說你宋爺爺遭難,特停課一周,特來探望老友!昨夜才至。”
青衫男子看著連玉,神態和藹,面有贊賞之意:“聽宋爺爺講過你,小小年紀竟然怒斥匪徒,他日,必成女中丈夫!”
“爺爺,您說的是真話?”連玉面露欣喜之色,瞧著這位林爺爺,秉性和宋爺爺還真像,不像爹爹。雖然爹爹也教她認字念書,也強令她寫字,但總似乎小心翼翼,總怕她做出出格之事,平日里諸多訓誡,處處設限,令她不得自由。
“我很納悶,你小小年紀,怎會不怕兇悍的匪徒?……”林靜安有些驚異地望著連玉:“你果真不怕嗎?”
“怕!……”連玉略一思忖,終究是老老實實地回答了。
“怕,你卻……”林靜安有些疑惑了,這個小小女孩,竟然讓他有些摸不透。
“宋爺爺說:見怪不怪,其怪自敗!且……連玉聽得那匪首與爹爹的對話,不像是窮兇極惡之人!他和爹爹一樣,從前是秀才!但凡讀過圣賢書,又怎會聽不進道理?”
“恩,有理!”林靜安捋著花白的胡子,認真地看著連玉,口中卻直到:“可惜!可惜!”
“可惜……可惜連玉是女兒身么?”連玉看著林靜安,方才的喜悅之情,突然一掃而空,仿佛一腳踩空,重重地跌倒在地上。
“其實,爹爹也經常看著我說,‘可惜’,‘惜哉’……”連玉神色黯然,裝作若無其事,但眼神卻沒有了方才的熠熠閃光。
“‘可惜’什么?又何‘惜’之有?”
從廳堂傳來熟悉的回答之聲,連玉和林靜安不約而同把目光投向廳堂的大門,見宋云逸披著一件黑緞大褂,拄著拐杖,顫顫地走出來。
“宋爺爺,你慢著……我來!”連玉連忙起身,三步并作兩步,上前攙住宋云逸。
“這些年,我為什躲著你們?……我是怕了你們這些老夫子!”
深秋的清晨是寒冷的,宋云逸將兩襟對拉了幾下,將拐杖輕輕地放在石幾旁靠著。
“這世間,哪來那么多規矩?規矩,無非是人立的,既可立,亦可破。皇家,立嫡立長,百姓則女子無才便是德。想想李唐,既有賢德的長孫皇后,亦有自立為帝的則天女皇;宮廷女官,前有上官氏,后有宋氏姐妹,那天下也未大亂。”
宋云逸望著林靜安,言語中不免幾分憤急之情:“那日面對暴徒,前有小連玉替老朽伸張正義,后有蓮藏姑娘藝高退敵……二人皆是女子。‘可惜’?為什么要讓她們變成‘可惜’乃至‘可嘆’?”
“宋兄,多年了,你那脾氣,還是一點都沒改,仍舊是一肚子的不合時宜哇!”林靜安自知是來看望老友的,見他今日狀態極好,自然不敢再用言語激他,連忙轉移話題。
“老林吶,老朽在世間的時日,恐怕是不多了,本是‘赤條條來去無牽掛’,可如今,倒有一件事,念念不忘。”
宋云逸也不再執著,他嘆口氣看著林靜安,想著半輩子荒誕無狀,也隱隱有悔意,然而,究竟是老了,回天無力。然而,在連玉身上,他忽然找到了自己的價值和意義。雖是女子,讀書入仕,出將入相,似乎不可能,但讓這女子能成為女中丈夫,如同那獨具慧眼的紅拂女,有佐輔之功的宋氏姐妹,也算是奇偉功勛一件了。
“這小玉兒,你可愿意替我收她為徒?”
宋云逸如此熱心為連玉鋪路,這是林靜安不曾想到的,一時不知如何應答。他也不是沒做過女學生的西席,但連玉的父親卻是云州城的知名秀才,家里放著一個秀才,這邊再拜師學藝?
“云開賢侄,自然是才德兼優,但對自己的女兒,卻未免拘之過嚴。你看這盆老松,初生之時,何嘗不是亭亭玉立,但人們偏要嫌它不好看,纏上鐵絲,按照預先設好造型,迫使它長成自己想要的模樣,失去了它本真面目,不過是文人墨客玩家的一點扭曲的小癖好。比之那那黃山、華山峭壁的松樹,格局何其小也。前者唯能供人閑散甚至是失意時賞玩,后者,以無堅不摧、有縫即入的鉆勁,在那峭壁里生根發芽,吸天地之靈氣,聚萬物之精華,骨氣生成老松格。”
宋云逸一番話讓林靜安陷入深思,想當年,云州城四大才子,數宋云逸和林靜安最是“離經叛道”,后來,家道敗落的宋云逸開始沉溺紈绔子弟的養寵物斗蟲,不介入世事,而他林靜安也在屢屢失意中放棄了科舉,一心一意做好聞道書院的先生,但未免,漸有古板之相,英雄漸顯暮氣。如今突然聽得宋云逸一番話,恰如醍醐灌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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