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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四章（2）

作者：丁也林    

曉蕾知道了那天自己闖進去看到的怪人竟然是自己最愛的霜威大哥，更沒想到爸爸早就知道霜威大哥是正豪的叔叔，她最先惱怒是父親的隱瞞：“爸爸，你害霜威大哥擔心這么長時間，又害江醫生和趙教授吵架，您怎么這么自私！”Eric低頭猛吸煙，事情出人意料但又在情理之中，只是他不愿江書恂再流淚，明明是自己的錯。肖瑛讓曉蕾不許對她爸爸發脾氣，她長久感慨，想自己為什么對江書恂天然有親熱的情緒。她嫁到天津后不久見到過這個小叔子，那時他還年幼，后來他成為全家的驕傲，英俊瀟灑又將留學，他愛的人只怕吳家人都會喜歡吧，除了那個頑固的嬸嬸。肖瑛想到江書恂對自己的好感卻表現得很冷淡，那時候她應當早就知道一切，卻為了曉蕾的婚姻不愿說出一切，肖瑛又想到這個柔弱的女醫生為了捉拿漢奸只身涉嫌，乃至受傷住院，還有兒子勸她們全家離開上海，遭到江書恂愛國情緒下的鄙夷，處處都說明了她的人品、道德和她的容貌一樣優秀。

肖瑛長長地嘆息，帶盧韞莛去醫院見吳霜威，看他們母子抱頭痛哭，想到那個微笑的女醫生，想到她的笑容下無盡的苦澀，她的日子有好過么。

吳正豪很小的時候見過這個小叔，后來他成了全家族的驕傲，說留學歸來就是北平最大醫院的醫生，又是院長的乘龍快婿。可不知為何忽然全家人都不再提他了，后來他漸漸了忘了這個小叔叔的樣子，看到他如今凄涼的模樣，忽然想到當初全家人的驕傲，只覺得很是夢般迷幻。

曉蕾不管肖瑛的勸，她伏在吳霜威的肩頭哭罵他無情，罵他知不知道江醫生后來很傷心。“她一個人在上海等了你又好幾年才答應和趙教授結婚，可趙教授對她又不好，他們老是吵架。你別以為我看不出他們話少就不是吵架了，江醫生從前老是笑，后來都不笑了，都是你害的。”吳霜威被燒傷的臉看不出表情，無動于衷的悲哀。

“可是您為什么要受這么重的傷，爸爸又瞞著我。都怪我這時候要結婚！”

吳霜威這才知道原來江書恂好幾次吞吞吐吐，是因為Eric的緣故。他先是生氣江書恂都瞞著自己，后來嵐云勸通了，吳霜威說知道了，怪誰都怪不得江書恂，她太為別人著想了。他知道江書恂嫁到趙家也很大程度為了她爸爸，他心中便更黯然，想到過去相處的很多細節，江書恂那時候雖然總是撒嬌卻不刁蠻，處處為自己著想，如果他們結婚了，她會是多好的妻子，自己竟然都沒有去爭取。屋外法國梧桐寬大的樹葉輕輕抖動著，闇下午的陽光便從樹葉里漏了出來。這暗淡的陽光就如同吳霜威暗淡的眼神，一點點的，偶爾有些活潑的生氣，但你知道的，黑夜就要來臨了。他和江書恂像是命運里的兩葉扁舟，曾經有著強大的信心和決心，覺得不管命運是怎樣的顛覆，他們是絕不會傾覆的。現在才知道，命運的黑暗與絕望是誰都掌控不了的。

吳正豪不想嵐云難堪，曉蕾擦了眼淚道歉：“真對不住嵐云小姐，說這些事沒有別的意思。”嵐云很是寬容，她的手掌柔軟溫暖：“沒關系的曉蕾，江醫生實在是太好的人了。”她想到那時候江書恂猶疑不決，她是為了自己么？不全是啊，那時候的厭惡變為同情了。吳正豪所想和他媽媽大致，只是因為和江書恂的接觸更是直接，便更能感受這女醫生的美好品德，可他更為理性，想小叔如今和江書恂完全不可能了，就不要再悲痛了。再者說，趙教授確實小心眼，這點他也是有所耳聞的，實在無奈。

盧韞莛沖進病房，她聽說兒子不要自己照顧，對這個白嫩的印度姑娘也產生極大的妒恨：“這是什么道理，你們說說這是什么道理，我是他媽媽，我為什么照顧不好他！”吳霜威無奈地長嘆一聲，吳正豪忽然想江醫生沒有嫁給小叔或許也好，她那么柔弱又愛哭，至少和趙家的長輩沒有難為她。他想起那天夜晚穿著白底淡綠色紋路旗袍淡淡憂傷的美麗太太，他欣賞如此寧靜的悲哀的美，卻不要自己的小妻子成為這樣悲哀的景象。

肖瑛讓大家先走，她勸道：“嬸嬸，您的身體也不好，千萬不要再操勞了。嵐云小姐這些年一直照顧著霜威，這世上除了您也只有她了，您不要擔心了。”盧韞莛顫抖著嘴唇，她這幾年的肌肉逐漸松弛，手總是抖動著：“好好好，實在很好的。霜威啊，媽媽想念著你，你還記恨著我么？”

吳霜威的心被一把斧子劈開了，他捂著臉哭泣出了聲音。他不見自己的母親的時候是十分掛念的，可是見到了，說沒有怨恨也是不可能的。他想起了在沈家學堂的夜晚，不知道是哪里的蟲子唱著惆悵清亮的歌曲，他和江書恂相擁而泣，為這悲慘的命運。他想到了沈家夫婦的伉儷情深，從法國到了中國，他知道他和江書恂永遠不可能這樣的歡笑了。盡管那時候他常常想說，書恂啊，我們以后會像姑姑姑父那般的。他有好多的話當時沒有說，這才發現是永遠沒有機會了。于是逐漸變得更加沉默了。

盧韞莛的哭聲像一把鋸子，把夏日哭出了煩躁的聲音。

“母親，我永遠都是您的兒子了。”吳霜威聽到再不是蟲子清亮的歌聲，而是知了煩人的噪音。他的聲音很輕柔，盧韞莛卻一下子止住了哭聲。

她知道不會再失去兒子了。

曉蕾聽說江書恂和趙正楊冷戰，終于她的話解開了趙正楊的心結，他的對于自己過去冷漠的愧疚和害怕妻子離去的膽怯，終于明白他的太太的美好是屬于自己的。江書恂多謝丈夫的諒解，趙正楊說要賠她一架鋼琴，是真心實意的，以后囡囡再大些就請老師教孩子彈琴，不要像他倆都像根木頭了。江書恂微笑道：“木頭不好么，木頭也很好呀。”囡囡徹底把娃娃的四肢都扯掉了，趙正楊輕叫道：“小乖乖，你以后也做個女醫生吧，下手比你媽媽還狠呢！”囡囡啊啊笑著，回紹興老家的時候趙母又給她銀制的項圈，說保佑孩子平安。江書恂想努力教她說話，指著燈叫她念，囡囡努力了半天依然只會啊啊地叫，再指著茶杯叫她念茶，囡囡很認真地張嘴，全家人期盼地看著孩子，想她哪怕模糊地發出一個音節也好，可孩子憋紅了臉仍只是啊了兩聲。趙正楊不想女兒這么辛苦，說不學了，不會說話也好，很多禍事都是舌頭惹禍，咱們囡囡生來就是懂事的人。江書恂知道這只是自欺欺人的安慰，她想想說：“醫生實在辛苦，咱們讓囡囡學畫畫吧，她安安靜靜地待在咱們身邊多好啊！”

隔壁的劉太太正和劉先生打得不可開交，日頭晃晃的，郭媽一身是汗的，劉太太迫不及待地跑過來：“哎喲大媽哎！你看看你看看，什么都在漲價，就是薪資不漲！你說說這個日子還怎么過！”劉太太捏著手絹扇著風很生氣地抱怨著。劉先生在屋子里叫著劉太太：“太太，快幫我看看我的公文包去哪里了？”劉太太惱火地揮著胳膊沖屋里罵道：“不找！這份工做了還有什么意思！你掙得錢都不夠天天坐車的！”

郭媽好生勸著：“劉太太，這大熱天的劉先生也很辛苦，你就少說兩句吧。世道難，日子不好過，大媽勸你火氣不要太大，咱們總能熬過去的。”郭媽被太陽照得睜不開眼，瞇著眼站在大太陽底下調節著這兩口子的事。

劉先生眼看著要遲到，著急慌忙地小跑到門口，氣喘吁吁地還不忘囑咐著：“太太，阿金已經把早飯做好了，你千萬別忘了吃。”劉太太氣鼓鼓的沒有回答，劉先生都已經坐上了黃包車，滿頭大汗地還不忘再叮囑一句：“太太，吃完早飯再去打牌呀！”劉太太很不耐煩地揮著手喊道：“吃什么吃，哪還有錢去打牌！”

郭媽十分羨慕地看著這兩口子，趙正楊和江書恂再怎么友好的時候，都是客氣恭敬的。您好您請，謝謝不客氣之類的。更何況如今……郭媽嘆了口氣勸著劉太太：“唉，劉太太啊……”

劉太太看到郭媽猶豫的神情，悄聲問道：“大媽，江醫生同趙教授還沒和好么？”郭媽知道劉太太人不壞，但是嘴巴實在太聒噪，也不好說什么，只好支支吾吾地說：“他們……好多了、好多了……”那天趙家打架的聲音劉太太也都聽到了，趙正楊摔門而出，江書恂淚流滿面，別的太太們好奇心飛升，劉太太更好奇卻不敢問，畢竟江醫生對自己不錯。

郭媽沒說，劉太太也沒大好意思再問。她這張嘴她自己也知道，就是實在管不住。

“大媽你別著急，趙教授和江醫生都是文雅的人，不像我喜歡跟我家先生不講理。”

郭媽想，就是這個書讀多了太文雅了反而不好，但這些話哪好跟劉太太講，她只能謝謝人家這般苦心了。可她進了屋，看屋里小夫妻倆手牽手地看囡囡拿了紙亂涂亂畫，不知道是不是和好了，想笑話他們之前的吵架，可心里忽而還有淡淡的苦澀，為那個坐在輪椅上的青年。

江書恂輕聲說：“霜威還是決定出院了，姑姑姑父下午就來。”趙正楊點頭道：“他恢復健康就好。”郭媽想他變成這個樣子，至多勉強不辛苦了：“我這就給姑太太姑老爺收拾屋子。”江書恂說不用了，先生已經幫她收拾好了，大媽把被子拿出來就好了。

“姑姑已經怪我一路了。”

趙正楊微笑道：“姑姑就是小孩子脾氣，你別計較。”他舉起女兒的胡亂涂鴉，左看右看似乎沒看出畫畫的天賦，很是思量地點點頭：“咱們囡囡還是干點別的吧！”他想可惜女兒不會說話，不然這么好看做個演員多好。

沈雅琦倒沒心思先去責備侄女，她搶先跑進病房。吳霜威坐在輪椅上，嵐云和盧韞莛搶著收拾行李，盧韞莛搶不過嵐云，正在生氣。嵐云是軟弱的江書恂那樣好隨便欺負的人么，吳霜威也不再是母親一鬧就心軟的人了，他假裝什么也不知道坐著發呆。看到沈雅琦跑了進來，他知道沈雅琦什么都知道了。

“沈院長……唉，姑姑，您怎么一個人來了？”

沈文韜這才跟上妻子的步伐，吳霜威道聲“姑父好”，老紳士放下行李箱，覺得心里悶得慌。沈雅琦沒那么好的脾氣，她就問一句話：“霜威，你一心要去山東找書恂，為什么又不去了。好，你不去找她，你為什么害自己成這個樣子？”那時她是多么喜愛這對年輕情侶啊，多想在他們身上看到自己和丈夫的軌跡，她想到那時江書恂活潑又有些羞澀的微笑，還有吳霜威英朗的面龐、健康的體魄。現在這一切都沒有了。

吳霜威不想再說什么，他很累，說出去讓媽媽丟面子，讓書恂知道她爸爸的阻攔，增加她對她爸爸的怨恨，自己何苦哉！沈雅琦流淚跺腳：“書恂是個啞巴脾氣，你什么時候也變成這樣！你有委屈和我說，我勸不動書恂么？”她一想到江書恂跑到上海向自己哭訴吳霜威的無情，后來被迫和趙正楊見面后的委屈，想到江書恂結婚時一個勁兒地哭和婚后與趙正楊之間劍拔弩張的生活，忍不住大罵吳霜威沒有擔當。你就是好好回北平結婚也好啊，不至于現在苦兮兮地回來，書恂好不容易和趙正楊和好，現在又害得他們吵架。吳霜威想，姑姑你罵得很好，根本就是無所謂的事，卻被我搞砸了，我中道放棄，錯其一；私自放逐自己，錯其二；受傷又不治療，跑到上海干擾書恂的生活，錯其三。大錯特錯，實乃大錯特錯也！

“你害了書恂不夠，是不是又要害嵐云，你有沒有給過嵐云好臉色！”

盧韞莛冷眼看著沈雅琦哭泣，她是個很美麗優雅的老婦人，她的丈夫是彬彬有禮的紳士。如果自己沒阻攔兒子和江書恂，等幾十年后他們一定也是這樣恩愛的夫妻吧！她肌肉顫抖的毛病又發作了，手像兩片要墜落的樹葉一樣不停地抖動著。

“是我不肯的，是我攔著霜威不肯他去江家，后來黃家又取消婚約，他才去印度的。”

沈文韜嘆口氣，讓妻子別這么激動，待會兒書恂和Eric要下來了，別再讓她流淚了。他沒想到他心中是很有權威的能夠讓他們這對青年人痛不欲生的寡母其實瘦弱而孤獨，他想一個母親為自己的兒子籌劃未來，絕不是錯事；可那么美好的青年之間追求愛情與自由，更不是錯的，那么，到底錯在哪里了呢？

江書恂從樓上下來，最不好意思的是Eric，沈雅琦礙著面子才沒罵他自私，他女兒要結婚憑什么拉書恂做陪襯。可她還不清楚呢自己的侄女么，她們姑侄一樣的脾氣，好哭鼻子又好心腸，怎么忍心拒絕別人的請求。

沈文韜煙斗里的煙草換了幾撥，他也不好譴責什么，只讓吳霜威以后好好生活就好了，他想，還不知道趙家現今的情形呢！

江書恂說先生都知道了，沒提陳之恒，更沒提之前自己受傷的事，這個美麗的老太太過于純真，不忍心讓她再擔憂了。趙正楊還是想吳正豪報備了此事，然而吳正豪說自己并不清楚這個名字，大概他現在用了化名？可趙正楊本就與之交往不深，也沒有相片，如此普通相貌的中年男人又叫人沒有特殊印象。吳正豪皺眉想這可不好辦，但先一次是父親的壽宴，后一次是自己的婚宴，難道江書恂這時候報警么？他也不好責怪，只是讓警察局再三戒備，又提醒江書恂注意安全：“需要我們在貴宅提供警備么？”江書恂連連稱不用麻煩了，她自己會注意的。

“江醫生，我小叔的事情麻煩您很久，只是您……別再和趙教授鬧矛盾了，您和趙教授都是好人，尤其是您，您不開心，我們整個家里都愧疚……”

江書恂沒回答就走了，暴風雨要來了，路上的行人匆匆的腳步，江書恂的身影是江邊的一棵柳樹，她的發絲也飛舞著，在昏暗的暴風雨即將到來的黃昏，在繁華的街道上，她是一個絕望悲觀的象征。撲面而來的都是風沙，打磨得每個人的面孔都十分的蒼老，你說，憑什么他們的心靈還可以這樣的嬌弱柔情？

藍天。一架飛機要飛過藍天，她和吳霜威的分別可能是永遠的了。

沈雅琦憂慮地說：“正楊不該發脾氣的，這不是你的錯。”

“先生知道了，他只是傷心我瞞著他，他后來也明白了……”

沈雅琦含著眼淚，想到那天吳霜威的起誓：“姑姑，謝謝您。我一定找到書恂，我一定要找回她。哪怕是刀山火海，我都不會再像這次有什么猶豫。我知道這次是我的猶豫給書恂很大的傷害，可是姑姑你要相信我，我不會再讓書恂受委屈了。”沈雅琦打了一個寒顫，刀山火海，果真是靈驗了么？直到江書恂寫信回來，說自己到了上海，沈雅琦才知道事情被陰差陽錯的命運指引著，往可怕的方向發展著。沒有退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