盧韞莛聽到了禮堂中的歡聲笑語,她懨懨地坐在走廊里,忽然產生了一個奇怪的想法:這是霜威和書恂的婚禮吧!她立刻驚醒了:不,不是的!她的兒子失蹤了。
學校方面說吳霜威請假回家辦婚禮了,夫人怎么不知道?盧韞莛如同雷擊,中間做翻譯的德國人也很尷尬,盧韞莛編了個理由打發了學校和翻譯。明明兒子已經動心了,事情怎么會朝著反方向發展?她的面龐越發嚴肅,青石板的堂屋從地下冒著森森的冷氣,凍得她手中的玉制手串的聲音咯噔咯噔清凌凌的。盧韞莛很快就明白:是江書恂!是這個小女子搗鬼了!她怒不可遏地打電話到江家理論,說江家拐跑自己的兒子。
江書恂回到家中天天哭泣,江懷南才知道原來郭媽都知道女兒和吳霜威戀愛很多年了,他罵了一頓郭媽這么大的事情也瞞著自己。那時候江書恂氣惱吳霜威欺騙自己,讓自己成為插足別人婚姻的罪人,在父親面前大罵吳霜威無恥,又哭自己可憐。江懷南更是怒不可遏,接到盧韞莛指責的電話,告訴她就算吳霜威負荊請罪,江家也絕不見客。恰好那時趙正楊的父親還在世,萬般羞愧地修書過來,稱兒子即將學成回國,以前的沖動幼稚請江家原諒,聽聞江家小姐潛心學業仍未婚配,因此希望還能繼續完成老人的心愿,希望江小姐學成回國后能和趙家重續姻緣。趙父提到了父輩的遺愿,江懷南就忍不住想到白氏太太典雅、愁苦的笑容和白家老爺子最后的囑托,如今錢氏太太所生的小女兒都定了親,江書恂大了妹子六歲還沒個人家,江懷南只能以父親的方式去關懷女兒:他不曾和江書恂商議就答應了趙家的請求。可江書恂哭了好幾天,郭媽勸她看開些,男人難免懦弱自私,江書恂自己想想也通了些。她說只要吳霜威承認錯誤,只要他愿意和自己結婚,哪怕去北平她也愿意,郭媽這才欣慰地笑了,把上海的電報拿給她。江書恂含著眼淚笑了,隨即又哭了:“他這個傻子,直接拍封電報過來呀,我去找姑姑,順便在上海玩兩天再回德國。”可過會又說不行,要殺他個下馬威,以后絕不可以再瞞自己了,可她心里還是高興的,郭媽勸她不要拿喬,她也答應了。那幾天江書恂笑著唱歌,唱吳霜威最愛的那首“Lauschet dem Wind”,屋子里火爐燒得旺旺的,水仙也開花了,白氏太太留下的嫁妝西洋鐘滴滴答答的,偶爾郭媽一掀門簾子進來,藍寶石的光芒也幽幽的,江書恂正抱著小手爐伏在桌上看著花兒,忽然抬起頭一笑,笑得郭媽心疼:她太像她媽媽、自己的玉芬小姐了。
Still, still, lausch dem Lied im Wind
可她是個風箏,不管這風兒多猛烈,她飛得多高,那根線牽在父親手中。
江懷南太憤怒了,這些年對女兒的愧疚讓吳霜威的欺瞞變得不可原諒。他不許女兒再和吳霜威交往,要女兒立刻去上海結婚。江書恂自然不依,吳霜威只是一時糊涂,她能理解,她和趙家少爺素未謀面,結的哪門子婚。可江懷南不允許女兒再自作主張,他稱吳霜威是絕不會來江家認錯的,江書恂說如果是她看錯了人,她就去上海結婚。哪知道吳霜威真的沒來,她等了半個月、一個月、三個月,等到Eric也寫來信,說再不回去就拿不到學位證了,江書恂才知道是自己真的錯了,她履行了諾言去了上海。沒多久學校寄來的退學信函孤零零地躺在白氏太太留下的西洋鐘面前,水仙花也干涸死去了,夏天的陽光火辣、無情。
只是江書恂不知道,吳霜威確實已經到了青島,可江懷南并沒有履行自己的諾言,他阻撓了女兒和情人的見面。對女兒的愧疚已加劇了江懷南對吳霜威的怨恨,盧韞莛的辱罵、錢氏太太的嘲諷讓江懷南失去理智,他搶先一步攔住了吳霜威,不允許他靠近女兒。吳霜威再三道歉,說自己一時糊涂,江懷南不要聽這些,他拿出趙家的婚書,說趙正楊自作主張的退婚書不作數,書恂明年就去上海結婚。吳霜威求江懷南不要太頑固,不能害了書恂的幸福,江懷南罵他才是破壞自己女兒名譽的人,他媽媽說永遠不會認江書恂,他的女兒只能是情婦的地位,他反問吳霜威:“書恂從小嬌生慣養,她要什么我給什么,憑什么跟著你過沒名分的日子?你們家不過是個破落小戶,趙家是上海的讀書人家,對書恂又很喜歡,兩相對比我為什么要冒險讓書恂和你媽媽住在一起?”吳霜威說一定能勸自己的媽媽回心轉意,請讓他們見一面再說吧!可江懷南對盧韞莛破口大罵的行為厭惡透頂,他提出要求,要吳霜威當場寫下字據,一則讓盧韞莛親自打電話賠禮道歉,并要接受書恂;二則,以后他們不許和他媽媽一起生活。吳霜威受到了莫大的羞辱,江懷南冷笑道連這些小事都做不到,他算什么男子漢,憑什么說能給書恂幸福,讓他想清楚自己就是沒用的人,趕緊滾回北平做富貴人家的東床,別再破壞自己女兒的名譽了!江懷南刺中了吳霜威脆弱的內心,他不敢保證媽媽能接受江書恂,更不保證江書恂和他媽媽在一起生活能和諧,他拿什么證明自己的愛情!江懷南讓他趕緊走,干什么用虛假的愛情宣言騙自己的女兒進火坑,吳霜威失魂落魄地走了,他想,我還是回北平吧!
黎默秋剛學日本話的時候,學了一首詩。
花開溢香,終會凋零;
人世難料,又豈會終此不變;
今日渡此無常之山,速從淺夢中醒來,莫沉迷。
這首詩也是所有人的命運的寫照。人世難料,又豈會終此不變。
吳霜威昏昏沉沉地坐上回北平的車,忽然又想是不是該先回學校冷靜一下。可是回到學校沒多久就發生了延期畢業的事件,他惱火了,想Eric只不過是單相思,就算書恂不和自己結婚,也會嫁到趙家,有他Eric什么事!吳霜威惱怒之下決定還是回北平先結婚,可還沒到家門口就看到了報紙上林小姐的結婚啟事。
好人家的姑娘憑什么在你這樣猶豫的人身上浪費精力!
沒有憤怒,他就是渾身輕飄飄的,他能想象得到母親痛哭流涕的場面,自己弄丟了愛情,又弄丟了前程。吳霜威病了,在保定郊區的小旅館大病一場,再回去找書恂么?她還在家嗎?她不是已經去了上海結婚了么?小旅館的被子濕冷,又有著人肉的臭味,吳霜威怨恨母親的固執,怨恨江懷南的不講理,卻又無計可施,說到底其實是自己的懦弱。旅館茶座里賣唱的姑娘唱著《大西廂》,從一唱到十,又從十唱到一,劣質香煙燒得煙熏火燎,抽水煙袋的人咕嚕咕嚕,把不大好聽的歌聲打得斷斷續續的。
十里亭哭壞了鶯鶯就疼壞了小紅娘!
郭媽曾經懷疑江懷南是不是暗中搗鬼了,但她不能告訴江書恂破壞他們的父女關系。玉芬小姐在世的時候他們一家的和諧美滿,自己不是沒看到。就算后來江懷南疏遠了江書恂,郭媽仍能從主人的沉默中感到難言的痛苦,他不是不愛自己的女兒,只是不懂如何表達。她只能跪下求江懷南不要把小姐嫁到趙家,可是江書恂拉她起來,說自己賭輸了,自己瞎眼認錯了人,爸爸和外公年紀長,絕不會看錯人,她信爸爸和外公的決定了。
這些年盧韞莛怎么可能不后悔,為什么要告訴林小姐兒子的變心,為什么要拆散兒子和江書恂。她一會兒恨林小姐,一會兒恨江書恂,卻全然不知自己的錯。
江書恂不比當年要堅強,尤其陳之恒這強拉硬拽地把謝幕貼在她面前時,她和盧韞莛許多年后的再一次見面竟然意外的冷靜了。這些年他們都改變了許多,江書恂的嬌嗔和盧韞莛的蠻橫都因為吳霜威的離開消減了很多,盧韞莛慢慢站起身,她要看清眼前這個文雅的太太是誰。
盧韞莛后來打電話給江家,要告他女兒拐走自己的兒子,江懷南冷笑著摔了電話,他說女兒已經和未婚夫和好了,她兒子的事不要再來煩擾自己。盧韞莛才知道兒子真的失蹤了。
江書恂硬撐著不要流淚,可喉嚨地干澀得像是要出血。這幾年的噩夢都是因為你!你可知道霜威因為你的控制,吃了多少的苦頭,他的容貌完全毀壞了,身體和意志也幾乎摧毀了,你那可怕的控制啊!
對盧韞莛而言,她對江書恂的怨恨又少到哪里去呢?兒子那最后的一封信,她幾乎看得眼睛出血。贖罪,啊!贖罪!二十多年,在兒子遇到江書恂前,她從不知道兒子把這一切都當成了罪孽。雯莛哭笑不得,她只能狠狠地捶著自己的胸口。盡管這幾年她孤身一人回了蘇州老家,每天地接受佛經的教訓,但每每想到江書恂,想到她不知所蹤的兒子。盧韞莛就堅定她的信念:哪怕自己下地獄,也絕不停息對江書恂的詛咒!
“我的兒!我的兒在哪里啊!”盧韞莛看清這個女人,就是自己日夜咒罵的江書恂,她面色慘白,忽然跑上前狠狠抓著她的胳膊:“你拐走了我的兒子,你還我的兒!”忽然又抱著江書恂痛哭:“我錯了,我讓你們結婚,你讓我兒子出來見我吧!”江書恂的怨恨的煙消云散,她也希望這些年是自己和吳霜威私奔到上海的。
盧韞莛哭累了鬧累了,陳之恒悄悄從側門離開,把門拉好了,又掛上請勿打擾的牌子。江書恂忽然一個激靈:他怎么知道霜威的,他怎么知道自己的過去,他到底想干什么!
“您說什么夢話呢,我沒有和霜威結婚。”
江書恂苦笑著輕輕說,盧韞莛想起來了,江書恂是和未婚夫結婚的,她猛地抬頭細細端詳江書恂。看她文雅的面龐、看她白皙的面容、看她明亮的眼睛,她過得很好,她過得很好!盧韞莛憤怒地尖叫著:“你過得好,你過得好!你不要霜威了,你怎么可以過得這么好!你對得起他么!”她瘦小而有力量,江書恂被她推得跪倒在地上,沒法解釋自己這些年過得都不如何。
“你去找他,你去跟他結婚,他會原諒我的!”
江書恂驚醒了,對盧韞莛的同情蕩然無存:她把痛苦當成了自己人生的終極目的,并竭力控制吳霜威,要把這種痛苦延續下去!江書恂只有對吳霜威更深的同情了,他那些年的爽朗、平和的脾氣下隱藏著多少人生的苦澀,可自己竟然只會撒嬌耍脾氣,她要是沒跑回家就好了。
“不是我的錯!”
江書恂用力推開了盧韞莛,盧韞莛詫異了,這個當年只會手足無措哭鼻子的嬌滴滴小姐如今是別人的太太,又是個干練的新職業女性,不再一味哭泣乞求了。
“不是我的錯,是你害的。”江書恂的眼淚終于又落了下來:“他現在活得這么不好,都是您的緣故。”她總算把這些話都說了出來,居然冷靜了下來:“您為什么要強加痛苦給愛您的人呢!”
盧韞莛的牙齒咯咯響著,她因為從頭到腳的寒冷而止不住地打顫。多奇怪,明明是燦爛的陽光。
“那么,我活著的所有的被強加的痛苦,誰替我清算?”她幾乎是瘋狂地質問江書恂:“我承受的痛苦,就是為了我的兒子能夠順u當。你毀壞了我全部的期望,你就是我痛苦的來源啊!”她說著也嗚嗚地哭出了聲,是的,這不能怪江書恂。可她也不知道再去怪誰。盧韞莛只好狠毒地咒罵著江書恂,咒罵她的不知廉恥咒罵她的薄情咒罵老天爺不開眼,句句都有掐臂見血的痛楚。
江書恂的腦子嗡嗡的,耳朵也生疼,她爬起身,昏昏沉沉地說:“霜威回來了,回來了。您不要再說了!不要再說了!”她一股腦把吳霜威現在的情形、為什么會受傷的原因全說出了。盧韞莛先驚喜至極,沒想到兒子真的在上海,可聽到自己那么優秀英俊的兒子竟然成了一個被毀容的殘疾人,不復驕傲的神采,驚惱之下竟然說不出一個字。盧韞莛癡癡愣愣,又要笑又要哭,江書恂看得心酸,拉著她的手輕聲說:“幸好霜威做了手術已經好很多了……”她話沒說完,盧韞莛用手串狠狠砸自己的臉,連連念著:“我得罪,是我的罪!”她并不是完全不講理的人,當初千方百計阻撓兒子和江書恂,只是她以為兒子和林小姐結婚會有更好的結局,她不懂什么叫愛嗎!盧韞莛又砸臉又捶胸,她哭得精神恍惚直把江書恂當成了自己的孩子,抱著她痛哭道:“好苦,好苦啊!”江書恂捂著臉嗚咽不能成語,這些日子吳霜威的事請她是故意拋諸腦后的,可這些傷痛是必須要揭開疤痕的。她是個懦弱的人,她不敢主動,今天終于被逼著揭開了這道傷疤,她也顧不上什么場合,也放聲哭了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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