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太太約她去看電影《夜半歌聲》,據說大光明門口的牌子就嚇死一個小孩了,噱頭十足。江書恂本不想去,架不住劉太太連拉帶拽的:“走走走,阿金又不敢去,只有儂江醫生的膽子篤定大,不會怕!”江書恂苦笑著想趙正楊講個日本的奇談物語她都能嚇到,還看什么恐怖片子。可當金山飾演的宋丹萍解開紗布面對鏡子的那瞬間,那聲尖叫讓江書恂淚流滿面。觀眾們被鬼魅般的毀了容的宋丹萍嚇得尖叫,沒有人再注意宋丹萍哀怨的歌聲和無邊無際的憂愁與思念,江書恂的悲慟連綿不絕,她想到吳霜威,他是更優秀的青年,身體被毀壞的更嚴重,可自己不僅拋棄了他,甚至連最起碼的知情權都不曾給他!
可她也不能怨Eric,后來Eric打來電話,說十分對不起,知道江書恂因為隱瞞著吳霜威實情而內心焦灼,是自己太顧慮曉蕾的幸福而太蠻橫,如果江書恂愿意,他們現在就去公開實情??纱藭r距離曉蕾婚禮不過兩三天的辰光,江書恂怎么會在這個節骨眼上添亂。Eric低聲說:“對不住,拖到這個時間,大家都難辦了?!苯瓡p言安慰不全是他的錯,她也膽小怕事,等曉蕾的婚事辦好了大家也有心情坐下來慢慢談。
“我還拜托你一件事,求求你不要趕我走,我一個人能打理好自己?!?br>
江書恂撂了電話,窗前的一樹石榴快要開了,紅色的花苞在陽光下晃得她眼睛疼。
下了很多天的雨,在婚禮那天戛然而止。燦爛、光華都賦予了這對才貌相稱的年輕人,吳正豪站得筆挺的,右手攥著白手套汗津津的,Eric牽著披著白頭紗的女兒走過紅毯,仿佛用了一生的時光和力氣。他是固執的人,堅持不走就不會改變主意,Eric猶豫了一下才把女兒交給了吳正豪,心酸的眼淚落了下來。
江書恂看到燈光下的吳正豪,他年輕、俊朗,他的面龐和蓬勃的朝氣與自信的精神與曾經的吳霜威何其相似??蓞撬呀浭翘稍谀抢锏却中g的可憐的丑陋人了,她想到了金山的那聲尖叫,淚水就忍不住落了下來。趙正楊本來仰頭微笑著,忽然見到妻子的眼淚很是詫異,可是看到周遭女士們都眼含熱淚,他隨之釋懷地笑笑,以為妻子也被感動。江書恂沉浸在自己的思索中沒有理會到丈夫的眼神,忽然遞過來一條帕子:“擦擦眼淚吧!”她猛地一驚,可丈夫的笑容溫和寬容。
黎默秋算主家里跑腿的人,她機靈又圓滑,招待賓客極為得體,肖瑛多虧她的幫忙才免掉許多瑣碎的麻煩。江書恂和趙正楊逐漸地走到人群外面,不和尊貴的客人在一起熱鬧了,他們夫妻倆都不喜歡這種熟人不多的場合,卻被黎默秋逮個正著。黎默秋拉著她不許她走:“好姐姐,這么熱鬧的時候還往后躲!”正好踩著高跟鞋腳下生風的趙燕施也走了過來,一下子拉走弟弟要介紹雜志社的老總給他認識。趙正楊拿這個大姐最沒辦法,一下就被提溜走了,他求救似的對江書恂招手,江書恂卻戲謔地笑著,握著囡囡的小手說:“爸爸要走了,快跟爸爸再見?!边@個動作囡囡是熟悉極了,不需要江書恂多說什么,連連跟爸爸揮手。她還以為爸爸是去上課的呢!別人嗜酒嗜煙嗜牌,趙燕施嗜交際,一到這種時候就恨不得使出十八般武藝,都顧不上其實自己和江書恂很不投緣了。趙燕施一手拉著弟弟一手端著酒杯,還不忘回頭招呼江書恂也跟上來。江書恂急忙握著黎默秋的胳膊:“我和默秋招呼別人去,姐姐你和先生好好應酬去吧!”說罷,她與黎默秋相視而笑,笑大概趙正楊被她們拋棄,這一路要被趙燕施叨叨煩得不輕吧!
Eric躲到貴賓室里悄悄抹了半天眼淚才出來,黎默秋笑吟吟地迎上去,看到中年紳士眼圈紅紅的,噗嗤一聲笑了:“罷了罷了,您和姐姐好好說話吧,我不干擾了。”Eric尷尬又慌亂地擦擦眼角,江書恂笑著給他手帕,這個固執的人在流淚時稍微可愛了些。
“您怎么又抽煙!”
“老年人,靠香煙提精神?!?br>
“今天多么喜慶的日子,您干嗎總要說沮喪的話,您的精神明明很充沛?!?br>
Eric看到江書恂故意討好的笑容,明白她在安慰自己固執要留在上海的孤獨,他猛地吸了兩口香煙,才掐滅了。
“囡囡,我舉高你好么?”
小女孩興奮得滿臉通紅,Eric的胡茬戳得她癢癢的直躲進了媽媽的懷里。Eric笑著摸摸小女孩的頭:“趙正楊好像喝多了,你攙著他。”說著就走了,江書恂都沒來得及答應一聲。
“還能喝嗎?姐姐這么就放過你了?”囡囡抱著媽媽的腿,看爸爸東倒西歪地往媽媽懷里倒,小姑娘比什么都好玩似的開心得不得了。
趙燕施當然不放過弟弟,那幫出版社的人全被她敬遍了,趙正楊又不會交際,只會悶頭喝酒,抿著抿著就喝多了。他無力地搖搖手:“別笑我了,我就是覺得四肢都不是自己的了,但是大腦清楚著呢!”江書恂嘁道:“再過會兒看你還嘴硬么?”
“正楊君是不能喝了,江醫生扶他坐會兒吧!”
江書恂覺得這聲音耳熟,一時想不起來是誰,只是這聲音雖然平和儒雅且帶著一絲笑意,卻叫她渾身緊張。遠處走來一對中年夫妻,女的白皙干凈,是普通文雅太太的相貌服飾,客客氣氣叫一聲趙教授江醫生,江書恂看到那男的,卻嚇得渾身一個激靈。
男子年紀較趙正楊年長些,身材也魁梧些,方臉、微須,戴一副白邊眼鏡,夾著市儈的儒雅,臉上是客氣恭敬的笑容:“好久不見,您還好么?”竟然是被江書恂救過又害得她住院的那名歹徒!
趙正楊迷迷糊糊地給雙方介紹認識。陳之恒是他在日本時留學的同學,不過預科畢業后他選擇的文科,陳之恒選擇的工科,趙正楊性格又一向孤僻,之后的聯系就少了。后來聽說陳之恒回了東北做生意,沒想到今天會在上海遇到,他倆不免高興多喝了幾杯。
“正楊君還是當初誠懇的模樣,真摯的性情一點沒變,我叫他少喝點都不肯。說起來,這些年連酒量都不曾改變呢!”
趙正楊文雅清苦的面龐鮮有地露出開心的笑:“之恒,你喜歡拿我開玩笑的性格也是沒變?!崩蠈嵳f,他倆在日本留學時倒也算不上親密的朋友,況且有段往事還有些齟齬??墒沁@次見面,沒想到兩人都已有了家室,陳太太面和心善,一個日本太太為了丈夫把中國話說得如此流暢,很是不容易。而陳之恒更稱贊江醫生是個新時代的淑女,擁有自己的事業,獨立自強,叫人覺得可愛更可敬。趙正楊咧嘴笑笑,苦澀和驕傲混雜,滋味難陳。
“往事依稀渾似夢吶……”陳之恒笑笑:“我就是當成家庭小說看看,一個商人么,投機倒把、唯利是圖是真,左還是右跟我關系不大。”他再敬酒,趙正楊都喝,喝得此刻東倒西歪,嘴里說胡話。
“嘻嘻,太太,這可真是叫緣分,原來您跟之恒是相識的呀……”
“正楊君,您喝糊涂了,我只是個病人,江醫生未必記得住我。”陳之恒嗓音沉著儒雅,看樣貌也是周正誠懇,江書恂想自己要不是差點死在他的手里,真容易也被騙過去。他去摸囡囡,卻被小女孩躲開了:“正楊君,孩子得有五六歲了吧,真是天真可愛。”囡囡緊緊把頭埋在江書恂懷里不肯見人。
“這些年我和正楊都沒有見面過,說句不敬的話,原以為按照正楊的性格,他的太太一定是位頂溫順的專門太太,卻沒想到是江醫生這樣的職業女性,性格也和正楊你大不一樣,熱忱又機智,正楊你真叫人意外??!”
談論別人太太的品性,又是這樣不陰不陽的話語,是件非常不恭敬的事??哨w正楊已經喝糊涂了,迷迷蒙蒙地傻笑著:“嘻嘻,我太太、我太太的確不一樣,非常不一樣!”他是那么喜歡妻子的容貌品德,可出于羞澀的性格,很多情感都是埋在心中的,此刻喝得人糊涂,分不清陳之恒嘲諷的語調了。
“江醫生,您的家庭真是幸福,趙先生對您也很是愛戀,剛剛我見他喝得不少請他就近坐會兒醒醒酒,他說不能讓太太等急了,硬要來找您。我和先生怕他摔著了,哪知道趙先生走起來倒是快著哩!”
陳太太拉著江書恂的手,輕言曼語極為恭敬,手上力氣和心一樣誠懇,江書恂甩了幾次都甩不掉。
“說起來,上次在吳局長的生日宴上我就和正楊君擦肩而過了,今日這場盛大的婚禮……”
江書恂忽然意識到,這里報警是不合適的也是不可能的。她不可能攪亂曉蕾的婚禮,況且陳之恒能正大光明出現在吳家多次,就意味著他表面上的身份清白且有一定社會地位,自己再和吳正豪有家庭,隨口亂說也沒人信的。她只好想等到曉蕾的事情結束再報告,至少讓警察有了警惕才好。
“正楊應當不要緊,我太太照顧就可以了。江醫生,請您和我來一趟,我有事情跟您說?!?br>
趙正楊低著頭昏昏沉沉地微笑著,可能還在什么美夢。江書恂緊緊抓著丈夫的胳膊不松手,甚至產生了恐懼的感覺:“不勞煩陳太太了,我更沒有話對您說!” 陳太太遞過來一塊浸了水的帕子,也被江書恂推開了:“您請回去吧,這不是在診所,我也上過當了!”
陳之恒把手帕扔到椅子上就去拽江書恂,氣得她熱血沖腦,臉通紅地渾身打顫:“你太大膽了,我已經在警察局備案過了,隨時報警都能抓到你!”陳之恒冷冷道:“你請便,就是別后悔!”江書恂管他什么后悔,她用力掙脫陳之恒,拉著丈夫女兒就要走,陳太太忽然輕笑道:“江醫生,確實是很重要的人,是您一直在找的人呀!”
江書恂半天才反應過來,隨即渾身冰冷地跌坐下來,她喃喃自語道:“你是誰,你怎么知道霜威的媽媽?你的兄弟不是我害死的,你為什么要害我?”
陳之恒冷笑道:“我害你受傷,你又救過我,兩條命都抵了,我不怪你。不過今天確實是為你好,別不識好人心。”他猛地拉著江書恂就走,囡囡被陳太太拉住了,她氣得拳打腳踢地要媽媽卻沒辦法。
“我要報警,報警……”
“我求求你……”
“你到底是誰……”
周遭的男男女女笑語嫣然,誰也沒注意江書恂踉蹌的腳步和張皇的眼神。無論是吳太太還是Eric,只要有一個人出現她就得救了,就不用單獨面對了。陳之恒洞察了她的心思,拽著她大步往前走:“你再找救兵,我就讓你后悔一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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