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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一章（2）

作者：丁也林    

囡囡怕生，躲在趙正楊懷里不肯見黎默秋，黎默秋笑道：“我可真不走運呢，囡囡不喜歡我呀！”郭媽哎呀一聲道：“黎小姐，您這么好看，真叫人喜歡都不過來呢！這小東西怕生，您別在意。”她是說真心話，外面的人怎么議論黎婉秋她不清楚，可這些年來和江書恂這么親熱，又漂亮風(fēng)流不討她厭的小姐，黎婉秋是第一個。黎婉秋拉著郭媽的手撒嬌道：“大媽，還是您疼我，咱們娘倆真叫投緣。”

江書恂被這貼心話聽得倒牙，假裝酸溜溜地取笑郭媽：“大媽，您就認(rèn)了黎小姐做女兒不好么！”郭媽呸了一句：“我哪來這么大的福氣，不許開黎小姐的玩笑！”黎默秋上前挽著郭媽：“大媽，做您女兒才叫人求之不得，您瞧您把江醫(yī)生教養(yǎng)得真叫我羨慕呢！”郭媽樂得嘴都合不上了，一個黎默秋嘴巴甜的好似抹了蜜又不油滑，一個江書恂和悶姑爺開了竅，家里又添了漂亮的外孫女，郭媽拍著手哈哈笑道：“你們都坐著吧，大媽腰不好，背不動這些好話。”別的什么她也不敢多想了，只求這樣的日子是未來生活的常態(tài)，她可憐的書恂再不要流淚了。

黎默秋使出好大力氣才獲得囡囡的認(rèn)同，允許她抱著親一親了。她知道趙正楊不喜歡自己，也收起放蕩的樣子客客氣氣地說：“打擾您了趙教授，我和書恂姐說一會兒話就走，您要是忙著讀書，不必接待我的。”江書恂看了丈夫一眼，意思是你要走，我可真生氣，趙正楊不好意思走，也不想惹妻子生氣：“黎小姐特地來看望囡囡，實在是我的榮幸……”他話沒說完，黎默秋撲哧一聲樂了：“書恂姐，您一看趙教授他就發(fā)蔫，他可愛著你呢！”趙正楊鬧了個大紅臉。

“囡囡，我教你唱歌兒好不好？”

屋子歡樂的氛圍冷淡了下來，江書恂低聲說：“妹子，囡囡不會說話。”黎默秋又驚又愧，望著樂在其中的囡囡抱歉道：“我，我實在不知道，真是唐突了。”她雖然是場面上的人，這時候卻語不成句，顯然是過于擔(dān)心江書恂不高興。趙正楊看在眼里，覺得黎默秋在外面如何風(fēng)流，可是對自己太太這顆誠摯的心很不假，抵觸的心也消減了很多，他安慰道：“您不用太過擔(dān)憂，這不是什么冒犯的事情，您請吧，我也很榮幸聆聽您美妙的歌喉。”

黎默秋含愁一笑，像清晨抱有露珠的玫瑰，她急忙揮掉這冷淡的氛圍，重新用歡快的語調(diào)說：“囡囡，那我教你彈琴好么？”江書恂輕叫一聲想讓黎默秋別去彈琴，這鋼琴的象征含義多少有些尷尬。趙正楊急忙拉住妻子，微笑著搖搖頭，讓她別掃了別人的興。黎默秋不知這對夫婦搞得什么鬼，可她看得出這是愛的表達，不覺羨慕道：“再好的情歌也全是別人的呀！”

投君懷抱里，無限纏綿意。

船歌似春夢，流鶯婉轉(zhuǎn)啼。

水鄉(xiāng)蘇州，花落春去。

惜相思長堤細(xì)柳依依。

黎默秋風(fēng)流美艷，歌聲卻不同于外表，顯得很惆悵，這點愁思也更打動趙正楊，他主動贊美演唱很優(yōu)美，又問：“黎小姐是蘇州人么？”黎默秋微微一笑，攬著江書恂：“我出生在東北，十多歲才來的上海。”臉上的笑容也帶著悲傷了。江書恂以為她起了亡國之思，急忙安慰道：“我也是北方人，以后你不用覺得寂寞的。”她想用同是天涯淪落人的心態(tài)安慰黎默秋，黎默秋卻不以為意：“書恂姐，你來上海的時間可沒我長呢！可我最高興的一件事是現(xiàn)在才認(rèn)識了你！”江書恂微笑著搖搖她的手：“好妹子，你的好意真叫我感謝。”黎默秋突然又說：“趙教授，我也是懂日語的，您要不要聽聽我用日語再唱一次？”可她唱了才幾句，囡囡突然發(fā)了怒，用力把黎默秋送的娃娃扔到了地上，黎默秋撿起來遞給她也被拒絕了。

“真對不住，只怕囡囡原先的家庭很討厭日本人。”

趙正楊想安慰兩句，黎默秋一貫含著風(fēng)情與笑意的眼溢出淚水：“趙教授，您會覺得我是商女不知亡國恨么？我的家鄉(xiāng)淪落了，卻說得這么好的日本話，書恂姐，你討厭我么？”

江書恂覺得這其中有很多不同，不要說文藝和政治不可等同視之，就算是人和人也不相同。如果黎默秋是日本人，她應(yīng)該也會喜歡的，可她口拙，話在心中不知如何發(fā)言安慰。趙正楊卻很嚴(yán)肅地說：“黎小姐，您知道的，我在日本學(xué)習(xí)了很長時間，我至今還有許多日本好友，而我極愛日本清淡的文化。中日的局勢是政治家的事情，我不愿參與，更不愿友情和文化受到這樣的玷污。”

這樣安慰的話還是很有效用的，黎默秋含淚笑道：“趙教授，如今反日的情緒很濃烈，您就不怕別人說您是漢奸么？” 這個問題實在尖銳，早些時候趙正楊公開聲明自己“文學(xué)的小店”關(guān)張，意思是要保存自己態(tài)度的文學(xué)，便在緊張的政治局勢下被一些攻擊為“漢奸”，黎默秋這么問，連江書恂都有些怕趙正楊生氣。

趙正楊卻沒生氣，他甚至高興像黎默秋這樣一個不大讀過書的電影明星可以用這樣理性的態(tài)度與自己分析問題，那些讀書很多的人，被政治和群體沖昏了頭腦！

“默秋小姐，我想您大概誤會了。現(xiàn)如今中國人被日本的軍隊欺侮著，我很是痛心，我是不愿看到流血的。但是看到日本所歡迎的那些所謂的‘日本的朋友’，其實根本不懂日本的文化，只是在政治和戰(zhàn)爭中販賣自己的良知以贏取利益。可惜日本的平民們也被他們蒙蔽了，一味地對這些小人表示歡迎。你說我是文化上的‘漢奸’，我不大生氣，多融會貫通一些別國的文化，尤其是日本清淡的藝術(shù)情調(diào)，有什么不可以呢？如果說是政治上的，我是反對殺人和戰(zhàn)爭的。”

黎默秋很認(rèn)真地點頭道：“您的態(tài)度很明智，這倒讓我意想不到。”

趙正楊自嘲道：“您原先以為我是個膽小的自私鬼么？”他們二人在這件事上的態(tài)度消除了不少隔閡，趙正楊說：“很高興默秋小姐能聽我迂闊的演說。”

江書恂微微搖搖頭，她出于安慰黎默秋的緣故部分贊同丈夫先前說的那些話，可他明確表示自己要從中日戰(zhàn)爭的局勢中抽離出去，方滔說如果上海被占領(lǐng)，那么保持濟慈的完整有何意義。如果上海被占領(lǐng)，保持自己個人的獨立又有何意義？她往深遠處想，日本當(dāng)局和政府不同，政府愛惜人才，不可強迫你趙教授做事，日本人的槍炮只怕不講理，倘若你的性命難保，你這么自我，立場本就是為了保存自我，到時又如何處之？

黎默秋敏銳地覺察到她的不滿意：“書恂姐，您不贊同趙教授么？”江書恂輕輕道：“只怕趙教授是被自己留學(xué)的日本國吸引住太多，反而沒真正看到遍地的流血。”他倆就這個問題在江書恂住院的時候便已經(jīng)談過幾次，江書恂那時不關(guān)心，只是堅持戰(zhàn)爭和流血不好。

“太太，若是中國現(xiàn)在面臨的敵人是德國，您還會這么堅持么？”

江書恂想到Eric對留在德國的家人的擔(dān)心，她打了寒戰(zhàn)害怕似的連連道：“不，先生，我厭惡一切的侵略和流血！”她否認(rèn)道：“您的文化的觀點，恕我的淺薄實在不能理解，我所看到的是中國土地的淪喪和中國人民的苦難。黎小姐，我覺得這首曲子確實很動聽，日本話唱起來也別有韻味，不過還是多想想遭受著細(xì)菌實驗的東北平民吧！我起初也被這美妙的藝術(shù)吸引，可我們活在當(dāng)下，就不能把自己置在幻想的樓閣里。”她與其說是回答黎默秋，不如說是在婉轉(zhuǎn)否認(rèn)丈夫，黎默秋見趙正楊還要反駁，怕他們夫妻因為自己起爭執(zhí)，急忙勸阻道：“二位說得都有道理，總之是我話說多了。”

囡囡聽大人們沒完沒了地講話，無聊地掙脫媽媽懷抱，要下地走。黎默秋彎腰去逗囡囡，卻被很嫌棄地推開了，她直起身子自嘲道：“咱們誰也沒法活得虛幻，您看，囡囡那么小就討厭日本人了。”

因為自己的多言，趙正楊夫婦有些隔閡了，黎默秋很是抱歉，執(zhí)意告辭要走：“書恂姐，你送送我好么？”她這么哀求，美麗的臉龐讓江書恂無法拒絕。

“我今天多說多錯，您別和趙教授生氣，不然我心里難受。您看這個花壇多美，大媽喜歡得不得了，我也好羨慕呀！”

江書恂有些不大好意思地轉(zhuǎn)過頭，正好看到丈夫站在門口，他的長衫飄飄的，架著眼鏡的清癯的面龐顯出一絲惆悵。唉，我的家庭這么美好，我干什么要去置這個氣？江書恂覺得不值當(dāng)為了這些太廣大的命題和丈夫鬧不開心，她驀地一笑，在春日黃昏藍色的薄霧里顯得尤為安靜，趙正楊苦澀的面龐也忍不住浮出笑意：他沒惹妻子生氣，那真是太好了。

黎默秋高興地拉拉江書恂的手：“你們這樣才對呀！書恂姐，你以后帶囡囡來我家玩好么，我一個人太孤單了。”江書恂有些納悶，這個美麗的大明星為什么對囡囡和自己這么感興趣。黎默秋看穿江書恂的心思，自嘲嘆道：“書恂姐，我沒有惡意的，您知道我多羨慕喜歡你啊，誰不想做個女醫(yī)生呢！”

江書恂可憐她身為演員，很多時候迫不得已地笑多過能盡情流淚，說囡囡太調(diào)皮了，你別放在心上，下次我教她乖乖的。黎默秋含著淚，聲音都打著戰(zhàn)：“多謝你好姐姐，謝謝你不嫌棄我。”她越是這么說，江書恂越是愧疚，一方面可憐她光鮮外表下的孤寂凄涼，一方面又愧疚自己對黎默秋最初懷著戒備和距離感。

江書恂把黎默秋送到門口，卻見她神色猶豫，似乎還有話說。江書恂以為她還有什么請求不好意思開口，便柔聲安慰道：“好妹子，還有什么想說的么？”

黎默秋話到嘴邊，又改了：“姐，我是太喜歡你們的家庭，我真希望你和趙教授永遠這么快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