Niki對小貓的關愛令江書恂生出些嫉妒,她故意把小貓放在窗臺上,兩個月大的小貓瘦弱可憐地哀哀求救,郭媽怪道:“多大的人了怎么還跟孩子一樣?”她壓低嗓子問:“鋼琴的事就不跟他解釋了?”江書恂苦笑著搖頭:“別把別人想得那么笨,他心里都有數了咱們還多說什么?”
趙正楊匆匆下樓,他丟三落四的連公文包都忘了拿:“大媽嘆什么氣?”
江書恂抱起小貓,開玩笑道:“驀地里懷人幽怨……”
郭媽啐道:“倒是回拿我老大媽開玩笑,可別以為我真不識字!”
Niki一躍起身叼走了江書恂懷里的小貓。
趙正楊笑道:“大媽是嫌院子太單調了……也確實,咱們院子也太單調枯燥。”
人力車的鈴聲叮叮當當,江書恂笑著把丈夫往門外推:“好了趙教授,您再不去學校就該遲到了,我今天抽空買點牡丹芍藥給您種上成不?”
“不成,咱們的花園不要這些富貴花,咱們種薔薇地丁,這是我們自己的園地。”
隔著柵欄的劉太太噗嗤樂了,想讀書人可真會拐著彎說的話真叫人牙酸。
“我沒想到林小姐會退學的。”
“剛剛姑姑打電話來,說盧老師同意治病了,我見你在樓下忙,就沒叫你。你待會兒給怹老人家回個電話吧!可惜我對醫院沒有太太你熟悉,煩你費心好好照應盧老師了,也勸勸他別總傷了黛玉的心。”趙正楊握握妻子的手:“文漪的事跟你無關,是我以前稀里糊涂的,想起來過去做糊涂事還自作聰明的樣子就很羞愧。您看,咱們建個花壇吧!”
趙正楊想寫一塊牌子,就寫“自己的園地”吧他想!思想定為一尊,無論尊君師還是民眾,都是可怕的。如果硬要借什么名義,強迫人犧牲個性去侍奉這個白癡的社會,還美其名曰責任感、社會性,不過就是以倫常之名強人忠君,借國家之名發動戰爭一樣,都不合理。但他并不愿意再說出這些話了,以前說這些話,被別人抨擊得也慘烈,如今既然說自己已成方外,就沒有必要再去傾訴啊辯解,他無意領導別人更無意去聽別人的將領,不如就退守到自己的園地中,耕種自己的薔薇地丁,即使別人覺得灰暗、微小,不熱烈、無希望,但他自己有覺察其中價值的自覺就好。
“可這樣的花壇又能留多久呢?先生……您是覺得上海會永遠安全的么?”
江書恂想趙正楊是她唯一的支撐。當初她問吳霜威:你媽媽不喜歡我,這可怎么辦?她早該明白當時吳霜威之所以充滿信心,是因為他也不知道有多困難。趙正楊不是吳霜威,他從不盲目樂觀,甚至清醒得有些悲觀,只有時不說罷了。江書恂見到丈夫默默望著鋼琴的樣子,吳霜威與“盧思遠”之間的種種便折磨著她,她不敢說。于是她開始做夢,夢到他們夫妻倉皇地奔波在逃難的路上,林文漪就出現了。
我已明知我過去的薔薇色的夢都是虛幻,但我還在尋求……
趙正楊的精神打了個晃:“你、你說什么?打仗是么?上海么……戰爭與和平,咱們能選么?”
江書恂搖頭。
“即使有得選,誰不愿選和平。”趙正楊說:“不過即使大家都知道非和不可,確實等到和了,大家從避難回來,卻只會贊揚主戰者的英勇,全然忘記早就有人一開始就可以避免戰爭和死亡的,你看咱們歷史上稱岳飛而罵秦檜,稱翁同龢、劉永福而痛罵李鴻章,比比皆是。”。
吳霜威本來堅決不肯住到趙家,可郭媽見他雖面容俱毀、行動艱難,但言語仍彬彬有禮,同情的眼淚大盛,拉著他的手不肯走:“哪有來了還走的道理!戴小姐,您千萬勸住盧老師,不是咱們舍不得叫車,他這磕磕絆絆的樣子進趟城就能只為發封電報么?明天帶你去找艾院長,姑太太什么都跟我說了,我一定要讓你看好病!我的可憐人啊!”她指著屋外一直不停叫喚的Niki:“您看,您說您要走,這畜生都不敢讓您走,還是待著吧。”
“不了,不該打擾你們的,還是回去吧。”
好悔!好悔!吳霜威心中茫然,無論他變成什么模樣,江書恂和Niki都不會認錯,他原以為Niki早就認不出自己了,可他一進院,Niki就人立狂吠。郭媽還不許他靠前,怕他被咬傷,吳霜威沒有堅持走上前,就一直呆呆望著Niki。這條英勇的牧羊犬的吠聲逐漸減小,而后變成哀怨的嗚咽聲,它怎知道為何吳霜威這些年突然就不見了,為何出現了竟然對自己不理睬,自己沒能忘了他的氣味,他可是忘了自己的模樣?吳霜威又想到那時江書恂和他爭辯,到底是她的大媽好,還是自己的媽媽好,江書恂說以后一定要帶著大媽生活,吳霜威也不甘示弱。好了,如今好了,她做到了,自己卻食言了。吳霜威低下頭呆呆望著自己的手,毀了,全毀了。
趙正楊下課回到家見妻子不在家,郭媽說她有事出去得倉促,哪知道到闇下午接回了盧思遠和黛玉。江書恂說是方滔通知她趕緊過去,到了診所她看見盧思遠,又急忙給學堂打電話,原來姑姑姑父早就為他的不告急得團團轉了。
“是等黛玉小姐又等了好長時間吧,不然你該早回來了。”趙正楊輕聲問。
江書恂苦笑道:“姑姑一說……一說盧老師在我這,黛玉就跑來了,你猜得真準。”
趙正楊想這又有何難猜的。黛玉小姐什么脾氣還看不出來么?人家沒點韌性,就敢從印度追來中國么?
“您還是別讓大家擔心了,姑姑姑父也讓你們先住下,明天太太帶你去醫院。”
“多謝了。”吳霜威連連擺手:“吃點止痛藥就好了,不必興師動眾的。”
“您不該這么說。太太都和艾院長講好了,干嗎叫他們再為你多跑一趟呢?”
吳霜威問:“Eric知道了?”他喃喃自語:“又叫人笑話了。”
sridevi的眼淚就下來了:“面子就那么重要么?”
吳霜威摸摸自己的臉,苦笑道:“面子……面子都毀了……”他不再掙扎,想遲早是要見到Eric的:“本不想叨擾各位的,來城里想著給家里人寫封信就走,可沒想到最近腿疾加深,剛到郵局就真的忍不住了。我又記不住學堂的電話,幸好……幸好江醫生那天給我的名片我留著,我就請了診所的方醫生幫忙,不然恐怕今晚就要流浪了。”
“您有家人的聯系方式?盧老師,恕我直言,您應該發封電報,他們也一定為您擔心。”
吳霜威訥訥地說:“何嘗不是這么想的呢?可電報能說得太少,實在不近人情。”他復又長嘆:“唉,我這般模樣,早就是無情義的下場了。”
趙正楊說了聲抱歉:“是,電報太不近人情了。”他為了緩釋尷尬,用食指沾了水在桌面寫著“人情”兩字。
“您家里的鋼琴很好,Steinway的。”
“是太太買的,我不懂音樂,您要彈么?”
吳霜威擺擺手:“您看我這模樣,沒法彈了,沒法彈了。”
Eric想了半天,逃是逃不過的,自己總得直面現實。可等見到吳霜威那張恐怖猙獰的面孔,他的勇氣煙消云散:他錯了,他毀掉了吳霜威的一生。
吳霜威叫Eric不要多說,江書恂既不知他為何要離家出走,就讓她不知道吧,世間因果皆環環相扣,趙正楊是個清高的二百五,何必讓她再失掉一位能依賴的好老師、
“大家都受到了懲罰,不過有輕有重。”吳霜威指著那條腿:“有的雖然面目全非,整日有椎心泣血的痛,但既然慘到這個地步,即使放聲大哭也不會讓人生厭惡,可以光明正大地訴苦,再苦再難說出來,晚上就睡得好了。可有的人不一樣,Dr. Hoffmann,您不會失眠嗎?不會做噩夢么?”他認真看著Eric瞳仁中的自己:“受傷后,我最恨的人就是你,可等傷口漸漸好了,我又不大恨你了。你不過是想搶走書恂,說搶走也不大對,當初你就像個鬣狗,總跟在我們身后,隨時隨地等獵物掉隊了再一口上去吃掉她。你連搶都不敢,你甚至不敢直接取消我的學位,只敢推遲我的答辯,是我上了你的當,落入你的陷阱。如今我遍體鱗傷,有我咎由自取的成分,可是我不該受到這么重的懲罰。”
黛玉說:“我見他第一眼時就喜歡得不得了,他站在樹蔭下朝我笑,可眼神飄飄忽忽的,我從來沒見過那樣憔悴可又溫柔的笑。后來等我知道他的魂魄早就被你牽走時,已經晚了,我愛他愛得太深了,誰叫他總是對我笑。他幫我爸爸做翻譯,總也不笑,唯獨我找爸爸搗蛋的時候他會對我笑,我就以為他是有些愛我的。我爸爸也希望我們結婚,可他說不,他說笑是無意,可我有情。”
“我求他別拒絕得太絕情,他一猶豫我就知道自己有機會了。后來我的中國話說得越來越好,我告訴他我依然是愛他的,他當時是答應著的,后轉頭就拒絕了。后來我知道是他的心上人結婚了,他說他想通了,他流浪的目的是為了等你,即使你結婚了也不該有別的想法。當初是他糊涂,明明不是什么大事,可非覺得天都塌了。他離了我家,就一直往南走,邊走邊替窮人義務看病,我情愿陪他走遍印度。”
“后來出事了,要不是為了救出孩子,他也不會受傷這么嚴重。我想他是好人,可他到底做錯了什么,伽摩之神要這么懲罰他?我向梵天祈禱,要能救好他,我情愿永遠見不著他……可是等他好了,他變成了這副樣子,我違背了諾言,我不能離開他,他這么可憐,離了我的照應活不長的。可是江醫生,我想請問你,思遠這么好的人,你為什么要傷害他?”
江書恂深深凝視著黛玉的眼睛,她的眼睛可真漂亮。小時候外公給她解釋顧盼生輝,就是說女子的眼睛黑白分明,她不知道黑白分明又如何生出光澤,今天見到黛玉的淚眼,她才竟有人的眼睛美得如此濃烈、熱切。
“過去的事,有很多誤會……我不想解釋……”
黛玉抓住江書恂的胳膊:“你們要是愛得深,你就跟他走,可明明你跟你的丈夫過得不錯,你根本不舍得放棄現在的生活的。江醫生,我陪思遠去過很多地方,我受過的苦比你多多了,你不應如此對我。”
江書恂想sridevi既已有誤會,何必多費口舌做解釋呢。
“你就是膽小、自私的嬌太太,若是我說錯了,我向你道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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