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ric遠(yuǎn)遠(yuǎn)看到江書恂站在走廊深處等著,出神的樣子和讀書時一模一樣,她那時候多喜歡站在走廊里等吳霜威下課。皮鞋踩過走廊的地板,咯吱的聲音驚了江書恂的沉思,她見是Eric便笑了笑,這帶著悲哀的微笑在很多年前就打動了Eric。
“讓你久等了。”
“倒也還好,您快看這天空多美!”
Eric順著江書恂手指的方向望去,卻又久久注視著她娟秀的面龐,像一朵玉蘭花似的在春天的傍晚靜靜地開著,有溫順的光潔。那時候他太太剛剛?cè)ナ溃匐y從白人女性身上找到一點妻子的氣息,安靜的帶有悲哀的微笑和溫潤的面龐,獨(dú)獨(dú)在這個學(xué)生的身上有很類似的可以慰藉他疲憊心靈的東西。當(dāng)初她才只有二十歲,為何如此的悲哀?Eric出于對亡妻氣息的追思而對江書恂產(chǎn)生了別樣的感情,直到今日也沒變過。
“他回來了?”
Eric知道吳霜威聽到自己的名字勃然大怒,他心中郁結(jié)了沉重的罪孽而不敢宣泄。吳霜威決定回中國找江書恂解釋清楚,可不知為何他回到中國后又退縮了,灰溜溜地回到學(xué)校,他是從學(xué)校里失蹤的,而Eric也確實要對這場失蹤負(fù)起一定的責(zé)任。
“他受傷了?為什么不來醫(yī)院?”
江書恂哭道:“您不知道他傷得有多嚴(yán)重!”
Eric跌坐在椅子上,他錯了!他錯了!他錯了!是他一瞬間的嫉妒心發(fā)作,想借此懲罰吳霜威,可他怎知道這些年來江書恂過得不好,又怎知吳霜威的流浪會造成這么悲慘的局面!
可面對江書恂哀哀的泣顏,他又不敢說實話。
吳霜威回到學(xué)校后,Eric以為江書恂也被勸好了一起回來,就去找她想勸勸她以后再不要隨便發(fā)脾氣,如果不是自己保護(hù)著,這樣的曠課極可能被校方開除,哪知道江書恂根本沒回來。他責(zé)問吳霜威到底怎么回事,可吳霜威一臉頹唐失意,什么也不肯吐露,Eric氣急打了他一拳。過后沒兩天吳霜威就因為瑣事和歐洲同事打了一架,本來確實是白人的責(zé)任,可他曠課在前,又和導(dǎo)師起爭執(zhí),再到和同事不和,Eric作為系主任便故意取消了他六月的博士學(xué)位答辯。公告后第二天吳霜威就不辭而別,就此誰也聯(lián)系不上了。Eric承認(rèn)自己的舉措是有些過分的公報私仇,但他絕不是乘人之危的小人,他是有道德的紳士,絕不會趁著小情侶吵架就乘虛而入。Eric其實已經(jīng)在聯(lián)系江家,希望親自和江書恂談一談,勸她不要再發(fā)脾氣,也希望吳霜威改正一下往日里一貫的驕傲態(tài)度,等江書恂回德國后再勸和他們當(dāng)面談,如果真的不行,他才會去追求江書恂。可Eric沒想的是,推遲學(xué)位授予會成為讓吳霜威內(nèi)心崩潰的最后一根稻草,而吳霜威的出走也最終導(dǎo)致江書恂愛情悲劇的發(fā)生,他更料不到吳霜威的處境竟會糟到這個地步。聽著江書恂的哭泣,Eric心中紛亂,他煩躁地來回踱著步子,只想著自己是個劊子手,是他扼殺了一個優(yōu)秀青年的前程與希望,也毀掉了江書恂的生活。
“他不肯來?他說了為什么嗎?”
江書恂搖頭:“沒有,我怕再惹他生氣,就別再提這件事,只勸他給他媽媽寫封信。”
Eric低聲問:“上海吳家的事……”
“更沒有說,現(xiàn)在他的情緒也很激動,他是個驕傲的人,要他忽然以這樣的面貌見到親人,誰都沒法接受。”
Eric看著她哭泣的樣子心里發(fā)酸,是嫉妒?是悔恨?
窗外的楊柳冒出了嫩黃的樹芽,Eric喜愛這個窗口的春天,燕子會從柳樹中穿梭來往,安詳喜人。他靜靜望著春日的天,這份悔恨又嫉恨的情緒才慢慢平復(fù),Eric似是自我安慰:“書恂,不管他變成什么樣,其實都是他自己的責(zé)任,誰也沒逼他出走。”
吳霜威不告而別,Eric心中的弦繃緊了,他直覺大事不好,吳霜威被推遲學(xué)位答辯時慘白的臉和仇恨的眼在眼前不斷浮現(xiàn)。可過了好久,江書恂主動退學(xué)了,走的時候她什么也沒說,只說自己可能要去上海。Eric依然害怕,怕吳霜威忽然想通了跑到上海去找江書恂,可等了有半年,他也聯(lián)系上了沈雅琦,沈雅琦說吳霜威自始至終沒出現(xiàn),Eric心中忽然松了口氣:他以為這個錯誤就這么掩蓋了。可吳霜威還是出現(xiàn)了,不過在此之前他也受到了懲罰,即便他辛辛苦苦追到上海,江書恂還是不肯接受他的感情,不是么?
“你多勸勸他,該治療還是及早治療……他媽媽那里,我去通知,我去找人,她有脾氣總該顧及我的身份……”
“江醫(yī)生,你跟我爸爸說什么呢?今晚不是約了吃飯的么?”
曉蕾站在走廊上輕輕敲著玻璃窗,她天真可愛,不需要知道人世間的悲哀:“又是好久沒見,您就這么忙么?”
江書恂說:“不是我忙,是你忙著和吳先生談戀愛,還顧及到我么?”她不禁看了眼Eric,提到吳家人,他倆都嘆了口氣。曉蕾卻毫不知情,她撒嬌似的嗔怪,說江書恂去松江也不帶著自己,又說很想念沈先生和沈太太。以前在德國時,沈家夫婦見過幾次曉蕾,很喜歡這漂亮可愛的小女孩,后來她媽媽去世后,沈家夫婦便更憐惜她的可憐了。不過自從來到上海,一是因為去松江路途遙遠(yuǎn),二是因為曉蕾逐漸長大,她得抽出時間戀愛學(xué)習(xí),互相間的聯(lián)系少了許多,可記惦之情并不減少。
“那你家的趙教授還好嗎?”
曉蕾硬是不愿意進(jìn)屋,她敲敲窗子讓江書恂打開,伏在窗框上:“聽說前段時間他病了?爸爸還叫我去看他,我就是不去,看見他苦著臉我心里就不痛快。”江書恂笑道:“他就那副表情,病也不是大病,不去也罷。我家Niki撿了一只小貓,本來想帶給你的,不過最近有些忙。”曉蕾哎呀一聲叫道:“那太棒了,咱們現(xiàn)在就去吧!”
Eric見女兒笑語嫣然的,心情也是大好:“她怎么舍得一個人出來。”
曉蕾不喜歡趙正楊,乃是有原因的,她也忘不了吳霜威。當(dāng)時她年紀(jì)雖小,可也知道霜威大哥英朗瀟灑,性格更是樂觀仁厚,和文弱孤僻冷漠的趙正楊完全不同。起初她不明白為什么江書恂為何一人留在了上海,可這幾年來她長大了幾歲,和同齡人又過了感情的糾葛,才明白情人斷交的含義。后來她遇到了吳正豪,他身上時時有著吳霜威的影子,曉蕾雖從未想過他倆之間的聯(lián)系,只想著自己絕不能像江醫(yī)生錯過了。
吳正豪微笑著走過來:“江醫(yī)生,有空一起坐下喝杯茶吧。”
霞飛路上最是流光溢彩,笑語嫣然處多是白人男女,若不是龔秋霞的歌聲愁思綿綿,真叫人以為這是在歐洲。
向煩惱的心頭奠杯苦酒,
讓逝去的年華回頭一笑。
歌兒唱得凄涼,假裝瀟灑罷了。
江書恂出院后就沒再怎么見過吳正豪,當(dāng)日蒙面人說并不是來找她麻煩的,她也只能相信。否則要么關(guān)了診所,要么就把希望寄托在不可能有希望的警察身上。吳正豪則是羞愧,那一瞬間就是被豬油蒙了心,怎么能叫女人冒險呢?不過江書恂既不提了,大家也就都瞞著曉蕾吧。
“正豪爸爸的生日宴會,您得來,您一定得來。趙教授那個呆子不來,您也得來。”
江書恂雖然收了請?zhí)贿^說實在話,她壓根沒去的打算。
“有什么特別稀罕的地方么?”
曉蕾伸出了手,她戴上了戒指:“我要結(jié)婚了,他爸爸的生日宴上就要宣布這件事。”
江書恂且驚且喜:“什么時候訂的日子?”她嗔怪著Eric:“曉蕾想著給我個surprise也就算了,您也瞞著我,是不是太不應(yīng)該了?”
Eric笑而不語,江書恂也不是真責(zé)怪別人,曉蕾想要什么,Eric哪可能違背她。只是他們還不知道吳霜威現(xiàn)在的凄涼,江書恂望了眼Eric,他們都想到這個。
“你倆是遲早的事,沒想到這么快。您的歌劇理想呢曉蕾小姐?是誰還要去意大利留學(xué)的呢?”江書恂是打趣,可沒想到這話說出來席上竟一片寂靜,連Eric的臉色也不大好了。
“我們打算去美國。我去美國讀政治學(xué)博士,曉蕾陪我一起去,到時候會在美國進(jìn)修。”
江書恂更驚訝:“吳先生,您在上海的前程一片光明,我不太明白您為何突然選擇去讀書。萬事皆需從頭而起,您為何這么決定呢?”
吳正豪說:“只怕中國現(xiàn)在并非宜居之處。”
“您不要被上海的繁華遮住眼睛!這中國已經(jīng)陷入了危機(jī)!”
江書恂忽然想到方滔的吶喊。
在診所里,方滔責(zé)問江書恂,她是青島人,那么當(dāng)初青島從德國人手里換到日本人手中,她理應(yīng)見過那些聲勢浩大的游行,這些年她是怎么在日本人手下生活的,難道都沒體驗么?或許因為她家境優(yōu)裕,所以見不到底層的艱辛,這算是她生而為人的幸運(yùn),可在這樣的世界中竟然什么也不關(guān)注,又難說不是不幸,他只是舍不得這么漂亮文雅的人活得如此混沌。
江書恂問方滔還記不記得那顆子彈,方滔說自然忘不了,當(dāng)日之事他內(nèi)心存了許多困惑。江書恂讓他帶著秦憶梅離開,他送秦憶梅回家后就返回來,在診所不遠(yuǎn)處的茶館觀察著,等看到江書恂重回診所,又看到周圍布下了警察,他就隱約覺得大事不好。之后發(fā)生了槍擊案,雖然報紙上宣稱是歹徒搶劫,可他不信。
“你是怎么想的?”
江書恂問這話時,不是往日文靜微笑的江醫(yī)生了,她的眼睛明亮犀利,好像能指入方滔的內(nèi)心。
方滔的喉頭微動,他的臉漲紅了:“我猜是您主動要去診所的,這事就是沖著你來的。你知道你雖躲得了一時,但如果抓不到歹徒,你不可能躲一輩子。可我不明白的是,我明明看到?jīng)_進(jìn)去的那個人當(dāng)場被擊斃,可后來又出來一個人挾持著你……
“挾持我的人才是主犯,他早就躲在了休息室的壁櫥里,所以我才叫你一定要加固休息室的窗戶。”
“可我想不通,您一個醫(yī)生為何會招惹到這些人?”
“他們是特務(wù)。”
于是江書恂從雨夜的出診講起:“一個女人想要做點事,實在太難。都說上海是新世界,我哪里不知道上海再時髦,也和山東沒什么大的區(qū)別,這里都是中國。”
“診所是一方面,我也不想再讓歹徒逃脫。他們殺了那么多人,即使這件事其實不怪我,可既然落到我頭上了,我也不能推脫。你說我只愛惜自己的診所,我承認(rèn),要不是想到以后開不了診所了,我怕是沒勇氣去送死。可你說我怕死,自私,沒有責(zé)任感,我想可能現(xiàn)在還是沒到用我的時候,現(xiàn)在死里逃生后,我更希望那時候用到我時,我還是個醫(yī)生,不是個誘餌。再者說,我怕死,難道是什么可羞恥的事么?”
方滔望著江書恂,有些愧疚自己的錯怪,江書恂說不怪他。
“阿梅還不知道這些事吧?”
“她膽子小,我不愿讓她知道。”
江書恂就笑:“你看,你也舍不得阿梅涉險,為啥總勸我做些危險的事呢?”她不是責(zé)備,笑起來溫溫柔柔的,又有些遺憾地嘆息:“你對阿梅可真好。”方滔心中忽然一熱:“江醫(yī)生,先前是我錯怪了你,多謝你肯原諒我。”江書恂便說:“你是好人,你想的事情很高尚,可咱們是醫(yī)生,咱們對國家的事又能幫到哪里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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