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家夫婦的學堂在松江鄉下,從公共租界過去且有一段路途。沈雅琦卻不管不顧地埋怨著:“我可是一直等到日上三竿了。”她雖年長,可且嬌且嗔的模樣依然天真可愛。
從法國回來后,沈文韜和沈雅琦就買下一大塊地建起了這座學堂,專門收養周邊的孤兒,同時還專門請了老師教這些孩子基本的識字和生存技能,年紀稍大的女孩留在學堂可照顧年幼的孤兒,或是自己做些女紅刺繡補貼學堂的家用。沈家夫婦前半生的生活雖談不上奢華,但至少不用為錢發愁,江書恂問姑姑:“您如今每日精打細算還習慣么?我可沒想到Madame Ch'en會算計起錢來,過去不是沈經理才算錢的么?”沈文韜是個清瘦文雅的老紳士,但和趙正楊的清癯憂愁不同,他樂觀、寬容,永遠都是笑模樣:“我么是管別人的錢,自家的錢當然是你姑姑管了。”
從江書恂住院起,沈雅琦三天兩天便打電話讓趙正楊和侄女一起來學堂散散心,可后來趙正楊生病,又因林文漪的事和江書恂發生不快,此事便一直擱淺著。江書恂氣到最急的時候問過趙正楊,要是不想過了就趁早說,趙正楊只得換了班又請了假,以表明和林文漪再無關系。可等趙正楊做完這一切,江書恂又覺得有些對不住武啟辰,武啟辰說林文漪退學了,有些話他憋在心里說不出來,他本想告訴江書恂,自己和林文漪并無半點關系。江書恂說:“是我太自私了,先生都說是一場誤會,我還不依不饒的,結果害別人退學,總于心里過意不去。”武啟辰苦笑著離開趙家,他想把林文漪想得太可愛了,實在天真得太可笑。可這不怪江書恂,武啟辰想她應該是個家境優渥從小到大被寵愛著無須爭奪玩具的人,可林家普通人家有三個姐妹,年紀又相仿,林文漪吃完用度都需要撒嬌著去搶,才能拿到最好的。
“你爸爸也不放心你,說你半年都沒有一個電話。”
江書恂淡淡地說:“過年的時候打過電話了,后來又發生這些事,告訴家里讓他們擔心也沒用。”
“書恂,有些事不能全怪你爸。現在正楊也愿意改正,霜威……”
“我沒有怪爸爸,當初是我自己情愿來上海的,至于霜威……霜威……”江書恂心中哽住,她一直以為吳霜威回北平結婚了,雖然內心怨恨但有些念頭早就斷了,她不是林文漪,這對她而言是天大的挫折和屈辱,她受過一次就夠了。可現在她后悔自己當初太著急,不該只等了吳霜威一年,她如果等個十年八年……
趙正楊和沈文韜在后面拎著東西,他見妻子越走越快幾乎把自己甩掉了,急忙喊道:“太太,你等等我!”
江書恂這才把一肚子的委屈咽了下去,趙正楊追上來:“剛剛姑父給我指了學堂的盧老師,奇怪的是盧老師遠遠看到我就走了,他是認識我的么?”
沈雅琦一直勸江書恂早點來學堂,除了叫她散散心,另一個原因就是希望她來學堂給孩子們檢查身體,這次不僅江書恂帶了醫藥箱,連趙正楊也帶了自己新翻譯的格林和安德森的童話故事。沈雅琦開玩笑說從不知道趙教授做大學問的人,竟然對童話故事也感興趣。除此之外,沈雅琦還讓江書恂多帶點鎮痛的藥,就是和這位盧老師有關。
“光見著盧老師了,沒見著黛玉么?”
趙正楊笑道:“又哪里來的黛玉?姑姑給別人起的外號嗎?”
沈文韜招呼他們先用午飯,黛玉也好怪人也好,大老遠趕到鄉下一定還沒吃早飯,吃完飯再說:“就是不大好吃。”一是為了節儉,二來沈雅琦年紀一大也不愿意別人過多插到自己的生活里,學堂里有位做飯的張嬸,也有給打掃衛生的工人,可她和沈文韜的生活都是自己照應的。這倒沒大的問題,只是沈院長處處都伶俐利索,唯獨對烹飪一道大不精通,沈文韜便打個預防針,讓趙正楊千萬別太多期待沈院長親自下廚能做出什么好吃的。他們夫妻相識四十多年,可直到今日仍不改喜歡說笑的習慣,大有幾十年都如初相見般的熱愛。趙正楊想太太如果當初在法國留學就好了,德國人嚴謹又憂思沉重。
“不好吃都叫正楊吃了!”沈雅琦輕輕笑著。
江書恂也微微笑著,她畢竟年輕,走了一路出了汗,粉白的面龐透著紅,趙正楊便想到林黛玉進賈府時“嬌喘微微”的形狀,可他太太顯然健康又獨立太多。他比江書恂早兩年回到上海,開始聽說江小姐也來了上海,他起先別扭著不肯和江書恂見面,嫌棄她是醫科的,不通人情;再有這么大年紀不結婚,一定要么脾氣古怪要么樣子丑陋。要不是他爸爸死活逼著讓他吃頓飯,趙正楊一定借著出差的名義回紹興老家避避風頭了。可等見了面,他才發現江小姐容貌秀美,為人也客氣恭敬,沒有上海小姐們愛慕虛榮的壞習慣,當時他曾去江書恂租的屋子接她去趙家老屋,發現了江書恂竟然養了條巨大的牧羊犬,他想江小姐應該是個有趣的人,只是對自己有意見罷了。
“給盧老師的藥帶了么?”
江書恂說帶了好幾盒止痛藥,可是她建議還是盡快送盧老師去醫院:“您在電話里也沒細說他為什么要吃藥,這東西治標不治本,不要說容易掩蓋真實病因,更容易吃出耐藥性。”
沈雅琦無奈:“我要有辦法勸得動,他也不至于見到正楊扭頭就跑了。”她說學堂之前一直缺人手,幫工好找,可是老師難尋,要么是辦事不牢靠的小姑娘,要么要價太高,讓他們夫妻出不起錢,直到年前來了兩位老師。
“就是盧老師和那位黛玉小姐?”
沈雅琦又說:“難得他們二位既不嫌棄學堂給的薪資太低,對孩子們又有耐心愛心,我想要不是遭了難,大概也不會來咱們這了。”
“是私奔的么?”趙正楊忍不住問。
沈文韜笑道:“還是你們文學系的人想象豐富,你要是見到他們二位就不會這么想了。”老紳士說盧思遠之所以不愿見人是因為他受過重傷,面目全非:“當時他暈倒在別人家門口,人家覺得他可憐,求我們幫忙。一開始我們是抱著好心收留他,后來見他精通繪畫音樂,孩子們也不畏懼他面貌丑陋,便留下了他,黛玉是上個月趕來的。”
“說是私奔也不為過,只可惜他對黛玉總是不大搭理。”
“火災么?”
沈雅琦點頭:“大火燒過,面目已經不可辨,尤其可憐他的一雙手,往日應該是藝術家的手,也燒得變形了。他的腿可能也受過傷,經常走路摔倒,近來疼得越來越厲害,我勸他去醫院,他又死活不肯去,也難怪,他應該過去是很驕傲的人,如今這幅模樣不愿見人我也理解。”
趙正楊便道:“難怪他匆匆離開時身影有些奇怪,怪我不該追上去,盧老師這腿本就不好,只怕因為我又要多疼兩天了。我想他不愿理睬黛玉小姐,不是無情,應該是害怕自己現在的模樣拖累別人,才故意不理睬的。說到黛玉小姐,這名字也挺怪的,她有什么故事么?”
風吹得杉樹落下些葉子,草地柔軟而芬芳,窗外的柳條已經有星星點點的嫩綠芽包。江書恂自告奮勇在廚房煮茶,盧老師也好,黛玉也罷,她沒有丈夫對傳奇故事的那份好奇心,只是忍不住想到吳霜威,想到他的不告而別,不禁道:“有天大的理由都該講出來,別人怎么知道他的心思,還不是一路追過來,又忍著他的白眼?”
趙正楊后背發汗:“有些熱了,天氣不同于上個月,再燒火爐有點吃不消了。”沈文韜開了窗子:“還是你們年輕人生命力旺盛,我們老年人還是有些畏寒。”沈雅琦白了丈夫一眼:“沈先生,我可沒到戰戰栗栗怕冷的年紀。”卻在心里嘆著江書恂怪的不是盧思遠,趙正楊也有些自作多情了,她怪的是吳霜威當初什么都不解釋。
“黛玉的本名是Sridevi。”
“印度人么?一聽就是泰米爾語的名字。”
沈雅琦夸贊趙正楊學識淵博:“是的,你猜得沒錯。印度女人高鼻深目,本來就好看,黛玉尤其一雙眼睛含情脈脈,只是天天被盧老師冷言冷語傷害得常常流淚。”沈雅琦小心翼翼地看了眼侄女,怕她再說些什么話叫趙正楊多心。
“黛玉說的中國話也好,她說這個名字也是當初盧思遠給她起的。開始我和文韜都不愿再留個外國人在學堂,可聽她這么說,知道人家是從印度趕來追盧老師的,就沒有阻攔。可現在的局面你也看到了,我們外人又能說什么呢?”
趙正楊忽然站起來:“盧老師,是您么?”江書恂正低頭看著爐子,聽到丈夫這么一喊才抬起頭,正看到窗外一人匆忙轉身背對著自己,她來不及看清對方的面容,下意識地想開窗叫住對方,沈雅琦急忙低聲制止道:“書恂,不要問了。”
等盧思遠慢慢走遠了,沈雅琦才嘆口氣開口說:“盧老師不是壞人,我一直在他面前提到你們,我想他應該是想見你們的,可惜……”她說一直不知道盧思遠到底是哪里人,他的嗓子也被毀了,如今的聲音嘔啞難聽,而黛玉也對盧思遠的身份諱之莫深。
于是趙正楊說,盧思遠的名字應該也是假的,不是黛玉不想說,只怕她也不知道。江書恂開玩笑道,先生竟然還會算命,趙正楊笑著說,所謂“遠道不可思,宿昔夢見之”,這里應該也不是盧思遠的老家,只是有所牽掛才來的上海。
江書恂更加不信:“有什么證據么?”
趙正楊笑道:“可以打賭。我還猜盧老師也應不是印度人,太太愿不愿意賭一賭?”
“有何不可賭的?”但是江書恂狡猾,趙正楊在興頭忘記賭注,她也絕口不提,更不想提醒這個書呆子:即便你猜的都是對的,連黛玉不知道盧思遠的身份,你還能讓他開口么?
“我很想跟你講講我在日本的生活。”江書恂本以為趙正楊快要睡著了,哪知道他躺著說:“我在日本的時候就住在鄉下。”
“和這里一樣的么?”江書恂支起身子,她也對日本有些好奇:“東京也會有鄉下嗎?”
趙正楊打了個哈欠:“上海可是遠東第一大都市,不也有鄉下么?”他迷迷糊糊地說:“德國更強大,難道柏林沒有鄉下么?”江書恂聽他說道德國,便不說話了。她等了一會兒見沒聲響,扭頭一看趙正楊居然已經睡過去了,就關了燈,又就著月光細細端詳了丈夫的面龐,覺得他實在并不難看,清癯文雅,只是平時太喜歡穿大褂皺著眉頭了。
遠道不可思,宿昔夢見之。
江書恂知道盧思遠一直遠遠跟著他們夫妻倆,可他既不愿主動露面,也沒有理由強迫別人。她只是十分想見見黛玉,可沈雅琦說前兩天盧思遠腿痛得厲害,黛玉聽說有家老中醫的膏藥貼好用,他們來的那天早上她就出門了。
真是苦情的人,江書恂迷迷糊糊地睡著了,于是盧思遠、黛玉、趙正楊、Eric、曉蕾……忽然很多的人面孔在眼前都轉了起來,江書恂驚醒了。不知是沈院長做菜的手藝太糟糕,還是有些著了涼,江書恂覺得嗓子干疼,她起身搖了搖水壺,趙正楊翻了個聲,綿長的呼吸表示睡得很安逸,她只好自己去廚房燒水了。
沈家學堂不小,晚上黑漆漆的不容易辨明方向。江書恂四下張望,卻看不見廚房那間小屋,反而看到遠處似乎立著個人。她先是一驚,爾后便想到一個人:盧思遠。
說到這個盧思遠,江書恂有些氣不打一處來。開始她體諒盧思遠的悲慘遭遇,即便這兩天感到有人跟著,他們夫妻倆都假裝沒注意。可這么黑的夜晚,想要認識他們夫妻便大大方方地出來,她是醫生,什么慘狀沒見過,況且一直想著能幫盧思遠看看他的腿。可他倒好,大半夜站在門口不說話,鬼魂似的陰惻惻地望著屋內。江書恂便有些著惱,大跨步地想追上前,結果沒注意摔了個大跟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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