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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2）

作者：丁也林    

Eric再三挽留江書恂再養些時日，江書恂說都是皮肉傷，傷口也拆了線，她也得活動活動。江書恂笑著套上了呢子大衣，系上的腰帶愈發顯得身量窈窕，她見Eric還想勸自己，便開玩笑道：“咱們可都是醫生，您想多賺點我住院費，可得問問我愿不愿意吃這個虧?！惫鶍尠欀碱^輕聲罵她小白眼狼，怎能把艾院長的好心當驢肝肺，江書恂笑得狡黠：“難道我說錯了么？”春日陽光照在她略有些蒼白的面孔上，便愈發顯出綽約的風姿。Eric看得心酸，想他們夫妻關系近來突飛猛進地融洽，江書恂早就不用眼淚汪汪地求自己給他個及格了。

趙正楊本不愿妻子這么快就回診所，可之前診所被毀了個七七八八，江書恂拜托方滔整修，如今她惦記診所能否盡早開張，在家呆了兩三天便吵著要去診所。郭媽罵也罵不得，碰也不敢碰，趙正楊只得投降：“我也一起去?！?br>
秦憶梅最高興江書恂能來，她原本親熱地迎上去：“您今天的氣色真好。”忽然看到一旁的趙正楊，她打心眼有點怵總是皺眉顯得面目嚴肅的趙正楊：“您坐，我去叫方滔。”趙正楊卻叫住她：“秦護士，為啥沒見著你們的人體模型呢？”秦憶梅一下樂了：“咱們是小診所，擺個白骨架是要嚇死人么？”她一笑，就沒那么害怕趙正楊了，扯開嗓子向樓上喊著方滔。方滔不知在二樓整理什么，滿頭滿腦的都是灰，秦憶梅笑著給他撣撣腦袋：“我都說了讓工人收拾雜物間，你非把自己弄得臟兮兮的，待會衣服還得我來洗?！狈教嫌悬c不好意思，急忙躲著秦憶梅：“江醫生，你們樓上坐，我給你們煮咖啡?！?br>
趙正楊還是不大待見被郭媽夸成朵花兒的方滔，借著好奇的名義轉出了休息室，到處都走走看看，江書恂也不攔著，方滔卻勸道：“診所里都是藥物和醫療器械，您還是請小心些?！壁w正楊面色一沉，氣鼓鼓地坐在了沙發上不說話。

“這兩天方滔一直擔心您不回來了呢！”

江書恂笑道：“為什么這么想呢”

秦憶梅說：“要是我受了傷，我媽媽肯定不舍得我再出來做事……”

“我在方醫生眼里就是這么刻板封建的人么？”

剛磨出來的也門摩卡咖啡又酸又苦，江書恂假裝沒聽到丈夫的牢騷，更假裝沒見著他一張鐵青的面孔：“Vincent是怕我臨陣脫逃吧？留一個砸得亂七八糟的爛攤子給他，到時候裝修費都不給報?！?br>
方滔回道：“我還真從沒想過您自己會退縮，江醫生，您是個……”

江書恂干咳道：“我是個膽子很小的人，你可別把我抬舉得太高啦！雖說診所盤給圣約翰，可我心里還覺得這是我自己的產業，你要我輕易放棄，我也真舍不得?！彼φZ嫣然的模樣叫方滔看了心底發毛，知道江醫生在警告他不許把當日的事說出來。

“您過謙了，您寧可把診所盤出去也不舍得關張，我知道您想的是不能讓周圍的百姓沒地方治病，我想有時候咱們空喊些口號，誰肯像您這般踏實誠懇地做事呢？”

趙正楊嘟囔道：“好一個馬屁拍的?！?br>
方滔大大方方地說：“我是誠心實意的敬佩，不過我還是覺得咱們的眼光還是要向上多看一點。您有善心也有勇氣……”

“咱們見過面？”趙正楊忽然打斷方滔，腦海里隱隱有個影子，方滔不說話，任由趙正楊苦苦思索：“《阿比西尼亞》！我見過你！”方滔也不否認，依然含著瀟灑的微笑：“是的，您終于認出我來了?！?br>
趙正楊皺眉問道：“好好的我說學生為何死活要我去參會……”

方滔依然笑著：“沒錯，是我想邀請您來……”

趙正楊敷衍道：“可惜我對電影剖析能力一般，電影是好電影……”

“趙教授您應該知道這時候放這部片子的目的，就是想叫咱們得提高危險意識，不要以為上海還是繁華的醉生夢死之地，上海的市民太長時間沉醉在這勝過巴黎的繁華了，卻不知全中國的危機。您是國文系的教授，肯定比我更懂這部片子的意義了。”

趙正楊漫不經心地喝了口咖啡，雖然無奶無糖但他也不是無趣味的鄉巴佬：“那是自然，興觀群怨、引喻連類，借古諷今，實在是腳踏中西文化而心存宇宙社稷，實在令人敬佩?！苯瓡牫稣煞蛞贿B串的諷刺，急忙勸道：“方醫生只是請你看個電影，何必說這些怪話呢？”

方滔卻不在意：“趙教授，我也沒有大的志向，只是最近全國各地各行都聯合起來支援北平和綏遠等地的前線抗日戰士，咱們上海雖然離得也遠，可唇亡齒寒，假如中國受侵略，上海絕沒有獨存的理由。更何況……”

趙正楊變了臉色，起身道：“方醫生，我既無法聽將令行動，更沒有威望統領任何人，你既然一腔愛國熱血，自去宣揚慷慨熱情，也不用對我這無可救藥的只沉醉在自己審美趣味里的人過多幫助?！彼X得和方滔話不投機半句多，脾氣就立起來，也不管這是妻子的同事，要給她面子，就看著江書恂，意思是回去。

趙正楊嗵嗵嗵一個人往前直走，心里還惱火著方滔算什么人，也敢指著他鼻子罵。他不愿領導任何人，更不愿被人領導，早就宣稱自己要躲在一處不被人發現，做些有用沒用的東西。他也不是無話可講，只是有些東西心里明白就好，別人被狂熱鼓舞著，說了也不會聽他也不會浪費力氣。趙正楊想想也平靜了，覺得不該讓妻子難下臺，可轉頭一看，江書恂已經遠遠落在后面，低頭慢慢走著，好像有點傷心。

“對不住，我是在想事情的?！?br>
江書恂看趙正楊一出門就背著手拉著臉，好似這診所里有瘟神一樣快步逃離了。她追了兩步，沒有力氣走快，也就慢慢落在后面，由他一個人生氣好了。她又有些憋屈，我還生氣呢，你這樣讓我回頭怎么和方滔相處？于是就更生氣了，道歉也不搭理，轉身進了化妝品店。趙正楊跟在妻子身后好聲好氣地又抱歉自己不該駁她的面子，自己在想事情才沒注意她沒跟上來。江書恂哦了一聲沒說話，店員小姐向她推薦最新的蜜絲佛陀的香粉和胭脂，聲音與香味一樣甜膩。趙正楊低聲說：“對不住，我不把你丟下的。”江書恂便被馥郁的香味嗆了一口，讓店員小姐趕緊拿走，這香粉的味道太濃郁，她不用的。

她想，我不能再任性了。她又想到吳霜威，自己什么解釋也不聽就跑回家，也不給留一點尋找的線索，就這么把他丟了。姑姑發電報說他要來山東找自己，她滿心歡喜拿著架子地等啊等，卻再沒等到他的消息，以為他臨陣退縮回北平過安逸的生活，其實也并非如此。

店員小姐有點不安地看著這漂亮太太逡巡著店里的胭脂香水，自己推薦什么也不回答，這太太長得是好看，可是神情哀愁得有點不讓人親近的嚴肅，比那些挑剔的太太還難服務。趙正楊也不知道妻子想買什么，就老實陪她逛了一圈。江書恂想自己得克制點脾氣，給別人以余地，這樣就想通了。她指著丹琪的一色唇膏和迪安的面霜讓店員小姐結賬，又叫住她：“還要一瓶司丹康?！壁w正楊想說自己不用美發膏，江書恂頭也不抬：“這是明天給方滔和秦護士賠禮的，你以為給誰買的呢？”她其實還是在挖苦，可自己先忍不住微微一笑，趙正楊看到妻子的笑，覺得諷刺的話也都好聽了。

“我不是故意駁你面子的。”

江書恂心里依然有些氣，不冷不熱道：“我的面子有什么所謂，總該對外人尊重些。”

郭媽敲門道：“下學了下學了，飯都得了還在苦讀么？”

趙正楊頭埋在抽屜里，伸手對著書房門直擺：“太太，你等我一會，我有東西給你看?！彼伊税胩旖K于找出張照片，招手道：“您快過來看?！苯瓡K是忍不住好奇，走近書桌：“是你留學時拍的么？”

照片里的趙正楊樣貌年輕，也比現在意氣昂揚，穿著日本的學生制服，和一個穿著和服的男子一起站在田野中，江書恂好奇道：“你竟然也參加過勞作？”她以為他們都是四體不勤五谷不分的人。趙正楊指著背后的那片田地說：“你可知這是什么？”江書恂猶豫道：“你們種的田？實驗用的還是錢不夠用了？”

趙正楊苦笑著搖頭：“都不是?！?br>
他稱自己那時剛從預科畢業，為人激進積極，剛巧又認識了日本的一群共產主義者，大家希望創造一個新的天地。人人能平均所需所得，人人都要參與勞動。當時日本和中國留學生中的許多人都受到了鼓動，紛紛投身進入進去。

江書恂笑著說：“聽著很有意思?！?br>
趙正楊反問：“太太現在看來，覺得我們的行為有多少的可能性？”

“青年人的沖動和熱情占了大半。平均主義么，總歸是難以實現的，需要人的奉獻，可人大多是自私的。”

趙正楊點頭道：“太太所言極是。原先大家都還做的熱火朝天，可是懈怠的人越來越多，新天地里的資金都是學生們自籌的，結果越來越虧損，大家的信心就逐漸喪失了。前后不少人退出了新天地，我們一些執著的人原本是要堅守的，只可惜我們都是讀書人，被別人做了假賬也不知道，資金也不斷被侵吞霸占了，我也在無奈中認識到激情的無用。在這之前，我在國內國外許多雜志上都鼓吹著這場運動是多么的時新，是拯救全天下被封建主義或資本主義壓迫的農民工人的新的道路……如今太太覺得方醫生的熱血很好，卻沒有聯系現實的困難，只怕您也犯了我當時的毛病，只看了希望的虛假，被其鼓動?！?br>
江書恂說兩件事有區別，先生大概是被熱情后的失敗嚇怕了，方醫生說的是咱們面對的被侵略的局面，是背水一戰明知不可為也必須為之的斗爭，咱們誰愿意做亡國奴呢？趙正楊不愿和妻子爭辯：“太太，咱們推翻清朝，就是不想做奴隸，可您要知道以前岳飛是英雄，難道現在蒙古人還是敵人嗎？”江書恂還想說不可拿日本相比，趙正楊又說：“我明白你的意思，可我在想時局未必會波動到上海，倒不如先觀望一番再做打算?！彼绱苏f已是妥協，江書恂也覺得不值當為此事起沖突，他倆誰都算不上明確的某派的政治主義者。

郭媽又來敲門：“武先生來了?！?br>
一個二十四五歲的小個子青年人走了進來，叫了趙正楊一聲老師，可看著江書恂吞吞吐吐的，一句“師母”叫不出口。江書恂見自己大不了人家幾歲，笑道：“你叫我江醫生吧?！鼻嗄耆允悄樇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