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母先回房休息了,江書恂好笑地撥弄著桌上的草藥。老太太果然不死心,上次請了老中醫(yī)給他們把脈,兩個接受過新教育的人就像玩偶似的接受把脈、翻眼皮、看舌苔,這次又帶來了草藥。莫非老人家不知道草藥治不了八字不合么?
“江醫(yī)生可真能答應。”
“趙教授如果真能反抗到底,現在說不定早就是兒女滿堂了。”
夜晚就在他們互相的嘲諷終來臨。
趙正楊早年在日本念書吃苦較多,心思又苦悶,因而落下半夜睡覺聽不得動靜的毛病。原本江書恂請過就職醫(yī)院中專治精神衰弱的同事替趙正楊看過病,藥方也開過了,卻被趙正楊拒絕了。”中醫(yī)西醫(yī)我都不信,哪有治人心的毛病。”江書恂畢竟是女子,就算婚結的不如所愿原本也打算如此這般過下去,豈料趙正楊竟然當著外人的面子直言沒有“治人心”的藥,氣得當下便辭職,自己開了診所。
本來倒也無妨,趙正楊尖酸刻薄地說自己太太做起了病人的生意,江書恂也反唇相譏總比故紙堆里找主意來得強。她倒也不至于被趙正楊氣著,好歹也算這個時代獨立自主有自己事業(yè)的新女性。只是年前助手一走,繼任一直未找到,她難免忙碌起來,有時遇到緊急情況半夜有人敲診所的門,護士沒法處理病情,只能打電話給江書恂。趙正楊本身睡眠就差,鬧了兩次氣得搬去書房住了。幸好人丁稀薄,空房間比人多,只是這樣他倆的交流越來越少,索性到后來相看兩相厭,不說話便是和諧了。
這樣子能有孩子就叫活見鬼了。
江書恂還正在醉心于自身外貌著裝打扮的年紀,更何況趙正楊并非佳偶,她情愿把時間花在打扮自己身上。至于趙正楊,若不是老太太來,只怕江書恂這個點回來,恐怕他早就吃好晚飯,躲進小樓成一統(tǒng)了。
“晚上睡哪兒?”江書恂不希望老太太早上起來看到夫婦分居而臥的情形。
“江醫(yī)生會怕母親念叨?”趙正楊穿著睡袍坐在書桌前一面寫著文章,一面頭也不抬地回答道。
“我是不怕。就怕母親和姐姐姐夫過來念叨你這樣沒有孩子。”
趙正楊停下了筆,抬頭看了妻子一眼,江書恂說:“反正我白天在診所,母親也不至于追過去。除非趙教授忍受得了學校齷齪的辦公條件,白天不要在家念書寫作,也不會讓母親和姐姐煩到。”
趙正楊于學術之外再無別的興趣,奈何大學中拉幫結派之事不少。他既疲于應對,便除上課外決不在學校逗留。若有人上門拜訪,便往往由郭媽請走,名曰“先生視力不好,教課之余需要睡眠。”久而久之,也就無人再上門叨擾了。
“你先去睡吧,我過會兒過去。”
江書恂看了一會兒丈夫的頭頂,他又低下頭去寫作了,順手把油燈擰亮了點,道:“我看今晚天氣不好,診所十有八九會打電話來。你若實在怕驚著,自己吃兩片安定吧。”
夜雨繼續(xù)下。噼里啪啦,沒有收的樣子。
趙正楊像翻鍋貼一樣翻來覆去。
“安定吃了嗎?”江書恂累了一天,迷迷糊糊地早已睡過去了,又被趙正楊翻來覆去吵得不耐煩了。
“吃了。沒用。雨煩人。”趙正楊索性躺著不動了,言簡意賅地回答著。
趙正楊從短暫的噩夢中驚醒,夜雨敲窗的凄涼增添了他對命運的無奈感,身旁的妻子呼吸均勻,已經睡去了。趙正楊想想,使勁把妻子搖醒了。
“你相信中醫(yī)么?”
江書恂被丈夫強行搖醒,卻被問了這么無聊的問題,她咬著牙才沒發(fā)脾氣:“不信,沒事我先睡了。”
“為什么?”
“中藥不過是利用動植物中的成分對人體加以治療,西醫(yī)完全可以制造出更為精純的藥劑,且不受四時季節(jié)的限制,也沒有附加的毒性。”江書恂把頭悶在被子里擋著臺燈刺眼的光,悶悶地說。
趙正楊慢慢躺下身子,半天“哦”了一句,好像有些失望。
被窩里黑洞洞的,江書恂悶得難受,慢慢掀開被子一角稍微地透氣。原來丈夫已經關了臺燈,她敞開被子深吸了口氣,想做趙正楊的妻子真困難,要忍受他的脾氣,又要忍受他時不時地精神病發(fā)作說的癡話。江書恂苦笑著,眼皮子沉沉的,于這痛苦的黑暗中忽然又見到青年熱情愛戀的眼,漸漸黯淡于昏沉沉的夜色中。這些年來她總是想到青年英朗的面龐,正如趙正楊也時不時想起雪國少女溫順柔美的笑容,他們夫妻心照不宣而也從不盤問對方隱私地想著心中的秘密。只是從青年不辭而別后,江書恂在清醒時總是痛恨他的薄情,可痛恨何嘗不是還有著深愛,在她平靜文雅的面龐下深藏的痛苦與思念是她三十多年人生中僅次于年幼喪母的最大心結。
電話鈴恰到時機的響起。
趙正楊氣得翻身坐起,邊聽妻子打電話邊揉搓著臉。
江書恂反而冷靜許多,一點不像是半夜被打攪到的樣子。
“江醫(yī)生,有人受傷了。您快點來看一下。”席倩的聲音有些緊張。
“什么傷?你先處理傷口,再趕緊聯系醫(yī)院。”
“不不不,您還是快點來看一看吧!”席倩的聲音瑟瑟發(fā)抖,江書恂忽然想到小姑娘握著話筒哭泣的樣子,她心頭一緊急忙答應:“好,你先別緊張,我馬上就到。”
“診所出了點事情,席倩太年輕,有些害怕,我要趕過去幫忙。”說話間,她已穿戴梳洗完畢,在給出租車公司打電話。1937年的上海租界,出租車事業(yè)已很發(fā)達,但今夜天氣惡劣又是年關,江書恂給出租車公司打了好幾個電話,都是沒人接聽的長音。這種天氣更不要指望有人力車了,可情況緊急,席倩哭哭啼啼的樣子讓她揪心。江書恂猶豫地望了眼丈夫,他正不耐煩地摟著被子搓臉,她自嘲地笑笑,想自己也從未想過要去指望他。
郭媽和趙母睡眠淺,也被客廳的電話鈴吵醒跟了出來。郭媽已經習慣這幾個月江書恂顛三倒四的作息,趙母卻很是害怕:“書恂,這么半夜的你要去哪里?”江書恂來不及也不知道怎么解釋:“大媽,你快送母親回去休息,我只是出急診,不要擔心。”趙母跟不上年輕人的腳步,這時看到兒子昏昏沉沉地出了房門,一推他:“你不去看看書恂,大半夜的怎么能出門呢!”
江書恂一出門連打幾個噴嚏,她裹緊大衣,雙腳凍得冰涼:到底什么事讓席倩這么害怕呢?她往好處想,想一開始席倩看到生孩子都能嚇哭,這兩年在診所她就打打針,上上藥,以前別的護士在的時候江書恂都不舍得讓她上手術臺。
趙正楊被老太太推了一把,也覺得自己做丈夫的袖手旁觀實在不像話,自己是家中唯一的青年,難道讓兩個老太太跟出去嗎?他拎了把傘追了出去。
“現在去診所嗎?”
江書恂忘了打傘,正猶豫要不要回去取,丈夫就撐了把傘走了過來。
“對。”
“那你怎么去?”
趙正楊沒來得及穿襪子,光腳穿在鞋里,有點冷。
江書恂回過頭無奈地看了丈夫一眼,看見他衣衫單薄:“出租公司沒開張,我看過往的車輛愿不愿意載我,你快回去,別凍著。”
昏昏的路燈下,冬雨從梧桐樹的枯枝中穿過去,打在雨傘上,濺到腳面上。趙正楊想說點什么,一輛汽車疾馳而過,妻子甩開自己就跑上前攔住了車子,趙正楊也想追上去,卻一腳踩進了泥水中。他拖著鞋子勉強往前走,可忘了戴眼鏡,朦朧地遠遠看到妻子擋著頭和司機說著什么,然后后車窗搖了下來,妻子便轉身擺擺手上了車。
“這位先生好心載我去診所,你快歇會去,不要著涼。”汽車駛過身邊,趙正楊都沒來得及答應妻子一聲,他想得記住車牌號好保證妻子的安全,可高度近視的一片模糊哪里看得清。
“你回去,告訴母親和大媽別著急,我只是日常出急診。”
后座的青年人遞過手絹,請江書恂擦擦臉上的雨水。江書恂微微臉紅說聲多謝,青年想這個女醫(yī)生害羞的樣子可跟半夜攔汽車的勇氣不大相稱呢!
“趙太太原來是醫(yī)生?”
江書恂有些猶豫,想青年怎么知道自己丈夫是趙正楊的。
“趙太太請不要誤會……”
“先生,這是我的名片。平日里大家都叫我江醫(yī)生,您該怎么稱呼呢?”
青年笑笑,這才像剛剛勇敢的女醫(yī)生呢!他握住江書恂伸過來的手,輕輕搖了搖:“我姓吳,這是我的名片。”江書恂接過名片,原來這位年輕先生叫吳正豪,看他不過二十六七歲的模樣,卻已經是上海市政廳的秘書長了,真是年輕有為。江書恂忍不住偷偷打量他的模樣,見他英朗瀟灑而又穩(wěn)重端正,眉宇間既有威嚴又不失溫和,的確是新官僚的作風,令人見而生愛又生敬畏之心。
“真是麻煩您了,要不是搭您的車子,我都不知道今晚的急診怎么辦。”
吳正豪含笑望著江書恂,他對這文雅秀美的女醫(yī)生也不排斥:“您不必客氣,我先前多次想向趙教授討教學問,可惜學識淺薄不敢叨擾他,否則還要叫您一聲師母呢。”他說玩笑話都溫文爾雅,叫人喜歡,江書恂微微一笑,想自己那個冷漠的丈夫不僅對家人淡漠,對社會政治也淡薄得很,對政府的人想來避之不及,怎么會接受吳正豪這學生,想必是吳正豪給自己面子把有些事說得好聽罷了。她笑道:“我家先生倒不大喜歡參與社會活動,身體不太適合奔波。”她指了指眼睛,意思丈夫高度近視。
汽車滴滴叫了兩聲,司機低聲抱怨著:“這大半夜的,怎么還有人在路上!”夜晚因為這聲音而倍感寂寥,雨水打在汽車頂棚的聲音也愈大了。
“老李,雨夜注意安全。”
吳正豪出身官僚家庭,自幼懂得識人顏色看人說話,可在這初識的女醫(yī)生面前就有莫名的親切感,說話也放松了。他帶著微微的嘲諷:“我看,是趙教授的心不大舒服吧。”他指了指心臟,江書恂一怔,不知怎的完全沒有惱火,反而半是無奈地也笑了出聲,算沒有否認:“我家先生確實不大喜歡雜事。”
“您這么晚還去診所么?”
“診所來了急診,只有個小護士值班,得趕緊過去。”
“怎么沒有男醫(yī)生值夜班么?”
“年前助手辭職了,只能先湊合著。”
吳正豪點頭道:“您可真是敬業(yè),可是也不太辛苦了。”青年微微笑著,專注望著兩道車燈打開的黑夜的道路,讓司機先送江書恂去診所,絲毫沒注意到女醫(yī)生的神色有些變了。
“你可別太辛苦了。”
在這陰冷的雨夜,又有一個姓吳的年輕人這么囑咐自己,上一次聽到這么親昵的話語還是很久以前,他們也是一樣的穩(wěn)重英朗,江書恂的眼睛微微有些紅了。吳正豪轉過頭,有些詫異地看女醫(yī)生的眼睛,江書恂掩飾道:“忙了一天,還是困得很。”青年理解地笑笑,江書恂不敢再看他微笑的面龐,那雙似曾相識的眼睛曾經照亮她最幸福的青年時光,那時候她還是留德的女學生,不是什么趙太太也未必會是江醫(yī)生。
“江醫(yī)生,以后出急診要是叫不到出租車就請打電話給我。這是我辦公室專線,我會囑托辦事員記下您的名字,這樣的夜晚搭陌生人的車總歸不安全。”吳正豪寫下另一串號碼遞給江書恂,江書恂想要推辭,青年擺擺手:“江醫(yī)生,我想幫您不僅是敬佩您的敬業(yè)和勇敢,老實說咱們只是萍水相逢,可我總覺得您很親切,比起趙教授,您的血似乎熱很多。”老成持重的青年官員說這些俏皮話不叫人反感,江書恂也何嘗不覺得吳正豪很親切呢?
雨漸漸的有些小了。顯得夜晚更加安靜了。
吳正豪原本說要不要陪江書恂一起進診所以確保安全,江書恂微笑著拒絕了,說不過是急診,習慣了,可汽車漸漸駛遠了,兩道燈光完全消失在黑夜里的那一剎那間,她有些后悔自己的勇敢。
可怕的安靜。沒有往日席倩的大呼小叫,江書恂的眼皮子發(fā)跳。
鑰匙插進門鎖。咔噠一聲。
在閃身進門的一瞬間,江書恂就知道怎么回事了。
一把槍正對著自己的太陽穴,帶著黑色沿邊帽穿黑褂子的男人低聲恐嚇道:“不許叫,快上樓。”診所里隱隱有血腥味。
江書恂沒有動,黑褂子用槍逼迫道:“快走,不然崩了你。”
事情已經如此,江書恂反倒不緊張了。她微微側過頭,用余光盯著黑褂子:“不要指揮醫(yī)生。”這幾年上海動蕩,但還沒有人打劫到醫(yī)院里。江書恂舉起手表示沒有威脅,慢慢退到櫥柜前:“是你的朋友受傷了嗎?我會救他的,但請不要傷害的我的護士。”
席倩同樣被槍指著,哆哆嗦嗦地給手術床上躺著的人處理傷口,手術門一開,看到江醫(yī)生進來,她的眼淚一下流了出來:“江醫(yī)生……”拿槍指著她的灰褂子男人低聲喝道:“不許哭!不許出聲!”隨即又把槍口指著江書恂:“你,你進來干什么?”
江書恂舉起手,冷笑道:“我是醫(yī)生,您說我干什么呢?”
聽到女醫(yī)生的諷刺,手術臺上躺著的人嘎嘎笑了兩聲,可能碰疼了傷口,又咝咝倒吸著冷氣,江書恂聽他氣力十足,猜他應該是死不了。
一槍在肩頭,是貫穿傷,傷口已處理好,另一槍在腹部,需取出子彈,如果擦到肺部就麻煩。江書恂聲明假如傷到肺部,自己的診所不具備救治能力,勸他們及早去大醫(yī)院。手術臺上的男人蒙著黑紗,聽到江書恂的話,他因傷痛而緊皺的眉頭一展,似笑非笑道:“我豈有不知該去大醫(yī)院的道理,請您盡力吧。”江書恂一時啞口,知道現在只能硬著頭皮救下去了,她讓席倩準備手術服,轉身對持槍的二人斥道:“我要動手術,你們都出去!”
“不許耍滑頭!”黑褂子舉起槍。
“放了她們,對女士尊重些。好了醫(yī)生,他們在這里不會妨礙你的。”
江書恂轉過身冷冷地看著手術臺上的男人,她想的是救人和救己之間,怎么支撐到天亮才最重要。
子彈沒有擦傷肺部,不幸中的萬幸。直到天蒙蒙亮,錫克教警察的哨聲吹響時,江書恂才將止血鉗扔進手術盤,告訴一旁等著的兩個人:“手術很成功,死不了。”手術臺上的男人睜開眼,微弱地笑著:“您很聰明。”江書恂沒料到他早就從麻醉中蘇醒,更沒料到自己拖延手術時間等到天亮的計謀也被他識破了。
“麻煩替我們叫輛出租車吧!”
話說得客氣,頂著太陽穴的槍可不客氣,江書恂原本想拒絕:“出租車這會兒……”可她忽然改口:“好,我這就打電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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